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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澳门文学节记事
由北岛牵线,引进第四届澳门文学节,于是,接触到这一个生活面。应该说,澳门给予的印象幅度相当大,传奇的部分无限背离真实,有谁想得到,池子里喷出的不是水,而是火,一蓬蓬冲上天。热带植物荷尔蒙,加上资本的致幻剂,人生何以堪?那影地里的背街,一个一个“押”字,就是证明。然而,另一头上,澳门且又是个最凡俗,勿论其他,只说饼店里的杏仁糕,米粉的食材,质地紧密坚实,定是来自饥馑岁月储存的技术,小圆压模朴拙的花案,且像是祭器的文饰,就有了点周礼的意思。所谓小康,就是指它。这两厢,一厢是偶然性,一厢是必然性,在这博彩业的城市里,难免会和概率有涉。不过,澳门文学节却是从概率的体系旁出去,另拓立足之地,多少有些突兀。
进入文学节已是末梢,除自己承担的项目,再加几个采访,就没有听和看的余裕,可说错过了大部分活动,只能在案头补课。每届文学节都有一本出版物,总题“隽文不朽”,分前后两部,前部是嘉宾的文字,后部是征文获奖作品,因而得知征文写作也是活动内容之一。嘉宾文章中,大陆作者邱华栋所记甚详,记述驻澳一周的时时刻刻,事无巨细,却毫不觉得琐碎无聊,反是意趣盎然,不单文学节,还有澳门,都可作导览手册。其中夜饮的一节,则可当小说读,可称现代版的曲水流觞。
再看征文小说,上届,也就是第三届头奖的作者李宇樑的一篇,写的是一场交通惨祸,少女在斑马线上被不减速的汽车撞倒身亡,作为虚构的情节,事实真相并不出大意外,开车人就是女孩的父亲。这个警世型的故事让人动容,倒不在于残酷的巧合,写手总是善于设计巧合,而是肇事者受压抑的痛楚。他不能像他的妻子,坦荡和轩昂地表达悲愤,这丧女的母亲,天都塌下来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她会立定在斑马线上,挑衅地迎向驶来的车辆;她大张旗鼓,宣传动员,举全部积蓄悬赏寻找目击者,他呢,只能隐泣。
这是第一回读澳门本土的作品,不禁遗憾忽略得太久,不是说吗?文学节,还有文学,是在这城市的主流、概率体系之外,就从视线里滑了出去。后来,我又在另一本“隽文不朽”里看到他的名字,首届征文的头奖,就是他。同时,澳门基金会与中华文学基金编辑出版的澳门文学丛书里,也有他的一本,书名为《狼狈行动》,李宇樑显然是一位成熟的作者。
再接着,就是汤梅笑了。梅笑可称旧友,但这回邂逅于文字,又结成新相识。世间就有一种缘分,总是在要紧的事上,擦肩而过。我们共过饭局,聊过闲篇,她还助解我于窘境,可是,无论从哪里入径,都偏离文章。好比文学节上,我本是安排与钟玲教授对谈,不巧钟玲临时有恙,改作梅笑,行将触及写作人生活的主题,不料主办方发错通知,开讲时间差去半个钟点,于是,诗人姚风上阵救场,我与梅笑且又是碰面于晚间的餐聚。这样的阴差阳错,我宁以为潜在某一个机枢,条件尚未成熟,需耐心等待,事情似乎涉入概率。是在这次离开澳门的归途上,翻开梅笑的书,方才知道,梅笑有一个笔名:林中英。书名为《头上彩虹》,集数十随笔而成,大约是为报刊专栏作,所以篇幅多是不出两三千。
从这些短章中,我看见了澳门——不是故纸与遗迹中的历史钩沉,亦不是旅游者的过眼烟云,就是现时和现世,又不止现时和现世,而是通过一双睿智的眼睛,观明事理,洞察人心,日常物事有了欢喜,欢喜中却是短见,短见又被慈悲原宥,人海浩瀚,四顾茫然,但享些近前的快乐,也是自救的本能。在这眼睛关照之下,不自觉的人生却有了点自觉。
倘若笔下有余,视野或可展开和拓进,容纳更丰沛。作为补偿,篇幅的压缩将文字滤得十分干净,干净却不是无味,而是有筋骨,这就看得出“五四”以后,从文言文中脱胎的白话文,随心所欲不逾矩。这样的文风已淡见大陆口语倾向的写作,在港台语文中则被逐步西化。方才说的李宇樑,我猜是一位青年,明显受现代主义影响,进入跨语言藩篱的世界潮流,而梅笑他们,则在某一种孤立的处境里,保持了母语的纯度。这两个世代的写作,接续着澳门的文学史,透露出过去和未来的信息,让人生出期待。
文学节创于葡国人,在演讲礼堂的四壁,悬挂葡萄牙著名作家佩索阿的插图的有限印刷品,作者是一位新进版画家,画面以色块区隔,对比明快。前厅书摊上葡文出版物的封面装帧亦多是这样跳跃的色彩、符号化的构图。我订购了插画中的一幅佩索阿的肖像,直到活动终了也未实现成交,可见画展意不在售卖,或者,南欧人就是这样的性格,当紧不紧的,自由而散漫。文学节主旨为中葡两地作家交流,但因在地缘故,人和事都更侧重于华文,所谓“葡国搭台,中国唱戏”。回归之后,澳门留有两万多葡人,有葡文的报纸、刊物、书店,自成一个小社区,类似同乡会。
你想找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里葡国血统的乔琪乔,事实上呢,氹仔葡国菜馆“山度士”里,那邻桌喝酒聊天的老板,纯种的葡人,说满口葡语,姿态表情却全不是客边,即无殖民者的倨傲,也非寄人篱下的卑屈。文学节的主办者,曾留下前届嘉宾严歌苓三月之久,希望为澳门画像,果然写成,长篇小说《妈阁是座城》,这座城是赌城。到澳门,纵然是文学节,究竟绕不开博彩,几乎就是澳门的代名词。
在赌场穿行,最好笑的是“百家乐”赌家揭牌的手势,从一角开始,揭,揭,仿佛揭的不是牌而是身家性命,不敢揭,又不敢不揭,吉凶全在一揭中定夺。运命的总量不变,如何分配厚薄,谁也说不清,这就是概率了。
从文学节出来,到澳门大学郑裕彤书院住校,餐厅打饭的小姑娘有一日问我:老师,你说现实重要还是理想重要?想了想回答说:都重要,没有理想,现实没有目标;没有现实,又到达不了理想,具体到个人——她是珠海人,一直从事餐饮业,她说:我的优长是调制咖啡,曾经在一家大公司里做,后来辞工和丈夫在广州开店。真看不出她已婚,形貌就像一名在读大学生——咖啡店开了不久便倒闭,赔进几万块钱。现在供职的这家餐饮,生意规模小,管理也欠专业,只是澳门工资高一二成,又包吃住,但食堂是两头忙,中间有三四个钟点闲暇,因澳大地处偏远,又是新校区,找不到第二份工。
我建议她先积攒本钱和经验,准备好条件,再开茶餐厅,这就是现实和理想的关系吧!我们又讨论了开店的地点,大三巴一带固然市口好,可地价十分昂贵,不宜作事业的起步;澳大这边呢,眼下还看不见勃兴的迹象,最后,我说:你很聪明,一定会有好的生活!结束了谈话,起身离开,身后传来她的声音:老师,聪明不如勤劳可靠!回头看,她又强调一遍:还是勤劳更可靠!仿佛又是一道概率题,随机事件发生的可能性的量的比较。这大定律覆盖了博彩和博彩以外的人生,要说差异,大约就是不自觉和自觉。倘若命运是谜语,澳门就是谜面,要再牵扯进来李宇樑和梅笑他们,勿论同意不同意,我都以为是解谜人,徒劳中,结出另一枝果实。
编辑:罗韦
关键词:澳门 文学 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