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临终关怀专业医生，与生命末期病人朝夕相处了近10年，几乎每天都在见证病人的离去，至今已有5000多名。

在很多人看来，“死亡”是一个“死人谈不了，活人谈不透”的话题。说到死亡，多数人想到的是逃避、恐惧和绝望……我也常常问自己，在医学技术有限时，我拿什么拯救我的病人？值得庆幸的是，曾在英国、台湾地区和大陆系统的临终关怀专业学习帮助了我，在管理宁养病房的实践和反思中，我逐渐得到成长。

跨越时空也能对话

我管理的宁养病房曾经收治过一位中年女病人，第一次见面时，她美丽的笑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和这位病人慢慢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每次查房她都会告诉我她又做了哪些事情。

有一天查房时，这位患者嘱咐爱人拿出两套漂亮的粉色棉衣，告诉我说这就是她走的时候要穿的衣服，是她老公特意去商场挑的布料找人做的，言语中透着满满的幸福和满足，像要出嫁一样。甚至在她离世前还微笑着安慰我说自己没事，让我放心。这样的乐观、善良与坚强感动了我，也一点点颠覆了我对于死亡的忌讳。

病房一位90后的护士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天，她到病房换输液时，发现一位临终老阿姨的病床旁坐着年迈的老伴，两双苍老干枯的手紧紧牵着，老伴哽咽着说：“对不起，我不能过分抢救你，因为我不想让你太痛苦了！”老阿姨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轻轻地摇了摇头，抬起手摸了摸老伴的脸：“老伴，谢谢你肯放手。”护士说，这个临终前的牵手在她看来胜过千言万语和海誓山盟，因为放手也是爱！

去年的一天，我接到了数学家聂老的妻子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聂老写的中英对照版《中华成语集》终于出版了，让我过去取。在老人家中，阿姨从一堆书里挑出八本，在每一本书的扉页都工工整整地写着“敬赠某某医生、某某护士”，阿姨一边用笨拙的双手认真地写字、盖章，一边念叨着每一个人的好。轮到给我们病房赠书签字了，她认真地想了很久，写下了“宁养科，温馨尊严之所！”几个字，并动情地说：“老伴儿，你看到了吗？我把你写的书送给了你最爱的宁养科医护人员！”听着阿姨的自言自语，眼泪不听话地从我的眼中流出，3年前的故事又浮现在眼前。

聂老身患晚期多发性骨髓瘤，疼痛难忍，四处求医也没有得到很好的缓解。来病房找我时，这位瘦弱的老人虽然病痛剧烈，却始终保持着知识分子的风度。经过交流，我们发现聂老不按医嘱服用止痛药，主要是因为研究说明书后发现副作用太大，数学家特有的较真精神让管床医生很头疼。最后，医生们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办法，把NCCN成人癌痛指南给他，让他认真学习、研究。

两天后我去查房，问聂老学得怎么样了，这个倔强的老人笑着说他看不懂。然后我借机告诉他，“您把疾病交给医生，把生命留给自己。”就这样，我们开始各司其职，聂老的疼痛很快得到了控制。聂老还说，他在数学王国里闯了一辈子，希望在生命的最后留下一本成语集，期望在传承中华文化上再出一把力。最终，聂老在马不停蹄的撰写中充实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书的后记落款为“2014年3月于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盛京医院宁养病房”。

虽然聂老离开已经3年，但是我们的联系从未中断。现在，通过这本成语集，我和聂老又有了跨越时空的对话。

患者的故事照亮了我们的生命

今年除夕，我照例来到病房，慰问因病无法回家的18个在院病人。在中国的传统节日里，能与这些病人分享可能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节，对我来说是一种别样的幸福。我和值班的医护人员走进李阿姨的单人房间，她是一个晚期输尿管肿瘤患者，住院近2个月。她完全了解自己的病情，虽然已渐渐不能下地活动，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仍然每天乐呵呵地感恩我们的专业照顾，感恩女儿和老伴的终日陪伴。

我把医护人员亲手剪的窗花递到李阿姨手里，说着拜年的祝福语。这时，她却没有了往日的平和，看着我的眼睛闪过一道光。突然，李阿姨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我，嚎啕大哭。然后边哭边说，知道自己不行了，以前都是忍着，怕孩子和老伴受不了。我的心紧紧地揪着，我知道，苍白的语言无法安慰她，只有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李阿姨渐渐平静下来，看向我，用手抚摸着我的脸颊，脸上带着泪水笑着说，感谢我给她机会让她说出压在心里的痛苦，说自己会好好过年，好好地继续活下去。那一刻，我感到肩上的担子更加沉重了，她回答了我最初为什么要从事临终关怀。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带领医护人员进一步走进这个家庭，李阿姨喜欢怀旧，我们就让她女儿把家里的照片拿过来，当整整四本影集出现在病房时，李阿姨和老伴都特别兴奋。其中一张在香山拍的照片打开了李阿姨的话匣子，那是2003年国庆节，因为要在北京等移植的肾源且赶上了非典，李阿姨只能和老伴到处走走。尽管如此，照片中的老两口依偎着站在红叶中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看起来平静而有力量。就在当晚，他们接到了找到肾源的电话。这一张张照片，把我们带到了李阿姨充满爱的世界，因为有爱，她获得了挨过痛苦的能力，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义，获得了平静和尊严。

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本厚厚的故事书，满载着丰富的人生景致。在照顾病人时我们常常被他们感动着、思考着、升华着，正是他们的故事，照亮了我们的生命。当他们学会与死亡握手言和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死亡就不再是冰冷可怖，而是温情脉脉。这样的温情，也让世界充满爱和无限可能。

（王玉梅系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盛京医院宁养病房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