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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鞋垫

2022年12月09日 17:46  |  来源:人民政协网 分享到: 

上军校那会儿,母亲送我的礼物是她精心为我缝制的两双鞋垫。

那时,农家的孩子考上大学,都时兴大办酒宴以示庆贺。但我家因为上年父亲突然病故,遇着这等喜事,全家又忽然陷入思念亲人的余悲之中,哪里顾得上操办喜事。

临行前一天,天飘着蒙蒙细雨。我携着母亲,带了些纸钱,踏着泥泞的小路,来到父亲的墓地。秋风夹着凄凉的雨丝迎面袭来,翻动着我的心肠。一处熟悉的坟茔忽然跃入我眼帘,顿觉心底一股酸苦直往上涌,眼前一片模糊起来。我强忍着欲落的泪珠,看看母亲早已成了泪人。这一切为我诉说了所有,我只默默地烧着纸钱。

“他爸,咱庆儿考上了大学。是军官大学。你该高兴啊!他明天就要走了。一个人走。这会儿来向你告个别。”

母亲轻声念叨着,又像是自言自语,目光呆呆地凝滞在父亲的坟头上。许久,我提醒她:“妈,该回了。”我打着伞,搀扶着母亲,默默地往回走着。

“唉,要是你爸还在,那该……”一路上,母亲怎么也不能把一句话一气说完,而不被她自己的眼泪打断。

第二天一大早,我急着启程赶车,全家人把我送到车站。母亲塞给我两双崭新的鞋垫,噙着眼泪语重心长地说:“庆儿,你就要出远门了,妈没什么可送你,衣服鞋子什么的军校里都给发。妈就送你两双鞋垫。”母亲擦了擦脸上滑落的泪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你一个人在外边,往后要走很多路。鞋子里垫双鞋垫,鞋也耐穿,脚也舒服,走路也会踏实些。”

我收下了母亲的鞋垫,也收下了母亲满面的沧桑和她那饱含期盼的眼神。

后来,我在南昌陆军学院完成了四年的学业,每次放假回家都会得到母亲两双新的鞋垫。而且几乎从我穿上军装那年起,差不多每隔半年,母亲总忘不了为我换上两双新的鞋垫。记得有一回,我在部队好长时间没空回家,母亲竟用一个精致的小包裹给我寄去了两双鞋垫。这不得不令我联想起汽车长途运输要加油,轮船远航要补给的必然逻辑。

母亲是幸福的。她没有父亲那种精心栽树却等不到开花结果之时就告别人世的遗憾。母亲毕竟看到了我的成长,看到了我常常带回令全家人兴奋的成绩。而且这也多少抬高了她在老一辈人中的地位,使她常常掩饰不住自豪的神气瞅住机会便夸“我儿子啊……”

母亲是个平凡而又平凡的人。她对我没有豪言壮语的谆谆教诲,但她却以伟大母爱所具有的一切美德鼓励我勇敢地面对人生,不断地前行,不断地进步。母亲是领我向先父辞别后才决定在我启程时送我鞋垫的。不知她这一决定是否含有深刻的寓意,但在我是宁愿这样想的:父亲去了,留下一条没有走完的路;我将踏着母亲的鞋垫为我铺设的道路,带着慈母的殷切期望,继续先父的人生旅程。

母亲是平凡的,然而母亲是伟大的。母亲对我表现母爱的方式似乎主要在于不断地给我做鞋垫。这在她或许只是年迈母亲自然会想到的。但在我却宁愿看作那是母亲激励我脚踏实地步履人生的象征和期待。

这些年里,我上军校,下部队,读研究生,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母亲的鞋垫连接着我的足迹,确使我感到踏实、感到亲切。母亲渐渐老了,愿母亲的鞋垫永远在我脚下延伸。

图片1 

这是二十七年前母亲刚过六十寿辰时我写的一篇小文章。那时我正在南京的陆军指挥学院读研,妻子在老家一个公司上班,女儿即将出生。全家过着十分紧巴的生活,生怕哪里突然出什么岔子,而我最担心地就是母亲,因为父亲就是毫无征兆的在一个星期一早晨突然离开人世的。写这篇文字就是希望母亲能够健健康康地活着,也希望九泉之下的父亲能够保佑我们平平安安。文章在《新一代》杂志1995年第4期上发表时,女儿已经两个月大了。读研期间,我差不多每两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去总要带点南京最好的沙利文面包,有一种特别细腻软糯的蜂蜜蛋糕,那是宝宝的最爱。如果周五晚上没能赶回去,而要在周六乘五六个小时绿皮火车赶在午后到家的话,就总能在村头远远地望见带着宝宝等待着穿军装的爸爸的并不高大的母亲的身影。

研究生毕业后,我又回到福建的部队。不久,就把妻子和女儿一起接到部队生活。九八年底,部队由泉州调防厦门,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辆装着我全部家当的军用大篷车上一路颠簸到特区。妻子很快找到一份新的工作,就不得不把三岁的女儿送回老家由奶奶带着。仅仅两个月,我们实在受不了日日夜夜眼里梦里对孩子的思恋之苦,于是又把远在千里之外的一老一小接来厦门一起生活。因为经常参加各种战备演练、集训比武,一出差少则几天几周多则几个月不得回家,母亲成了我们在最困难时最坚强的倚靠。

进入新世纪的那天,我离开厦门,调来南京工作。留下祖孙三代我生命中最无法割舍的三位女性在那个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岛屿上,生活了七个月。待我在部队大院分到一个一居室的平房后,立即将妻子女儿接来南京,母亲则回到老家独自生活。

两年后,我换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就将母亲接来南京和我们一起生活,也好帮我们接送孩子上下学。但母亲终究不能习惯脚挨不着地、门对门不相往来、“像坐牢一样”的城市生活,最长的一次不过一个月,有一次住了两星期她硬说有一个月了。

进入新时代后,部队再次换发新装,皮鞋、作战靴、作训鞋都配有制式的鞋垫,母亲做的鞋垫就很少有机会用了。有一次回老家,母亲忽然不经意地问了句“鞋垫用不上了是吧?”我从母亲的语气中忽然听出些许的失望和伤感,赶紧说:“用得上,训练时穿解放鞋都要垫鞋垫。”母亲大约看出了我善意的谎言,就没再说什么,转身做别的去了。那次离家时,母亲拿出一大摞鞋垫,足有五六双,塞给我说:“你都带上吧,我也老了,眼睛不好使了,以后不一定做的了了。”

母亲八十岁那年不小心摔了一跤,股骨颈骨裂,手术后恢复得还算好,但走路就离不了拐杖了。一八年五一节时,我问她现在能不能正常走路时,她哭丧着脸作痛苦状说:“哪能走啊,走几步就疼得不得了。”我说想带她去东北玩玩、坐坐飞机和高铁,她立即改口说:“那行,没问题!我能走!”像个孩子样的开心。

那一次我和妻子带着母亲从南京乘飞机到大连,待了五天,又乘高铁到沈阳待了两天,一位在沈阳工作的师妹一家人热情的接待了我们。这一回让母亲好好体会了坐飞机、坐高铁的感觉。母亲本打算回到南京时再住几天的,但因为我忽然接到随团出访以色列的通知,妻子又要去上海,就不得不将母亲直接送回老家了。这使母亲有些不高兴,我们也深感遗憾。这年冬天,我们回老家给母亲过了一个温馨的八十四岁生日,希望能弥补和找回些什么。但不久后,母亲就开始感觉胸闷,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了。我们接她来南京的医院住院检查、治疗,但仍然不能缓解母亲心衰的痛苦。

母亲八十岁后,我愈发感到与母亲相处的日子越来越珍贵,就常常在她不注意时偷偷录下一段段视频,这些视频现在成了想念母亲的珍贵资料。我录下的最后一段视频是在三年前的12月3日,那一次,母亲已经不能把一句话完整地说完,而不中途打盹。我预感到母亲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我想留住她,但无论我做什么似乎都无力回天。

12月11日,农历冬月十六,母亲突然撒手人寰。定格在八十四岁。

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我在她床头的抽屉里发现两双崭新的鞋垫。

壬寅年冬月十六母亲三年满祭日

(作者系江苏省自然资源厅机关党委副书记王承庆)


编辑:陈姝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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