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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年前的那场相遇,为什么令我久久难忘?

2025年04月23日 09:42  |  作者:蒋志鹏  |  来源:人民政协网 分享到: 

我的岳父蒋细宗,于2018年5月19日去世。自他离开后的每一天,我终日魂不守舍,恍恍惚惚,坐着,站着,睡着……眼前晃动的都是他的影子。有人一定会想,一个女婿与岳父为什么有这么深的感情?就在前几天,岳父的几位老友还直接问我:时间过了这么久,你为什么还没放下?

诗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与我岳父的一场人世,就是生死之情。

1994年,我正好20岁。20岁,本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我却尝尽穷困潦倒之滋味:在这之前,我与人合办了一家企业,因经营不善,欠下100多万元债务。这些债务有好几个债主,其中有些钱是高利贷借来的,其引发的境况可想而知。最落魄的时候,连电话费也付不起,来个客人,简单招待一下,我还要犯愁找谁借钱。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的家乡崇武镇不大,许多人像躲瘟神一样避着我。就在这一年,我与我岳父相识了。

我是以做石材加工的名义找他的。见他之前我有过好多场景的设想,但没有一个场景是乐观的,因为彼此之间的地位太悬殊了。要见的人,是社会贤达、大石材厂的掌门人,还兼着村民人数在1.3万的村支书。再者,就供求关系而言,市场上订单多,厂家少,是买家求着厂家。而我几乎一无所有。总之,他有一万个理由不理我,甚至可以将我打发出门。

人生的传奇之处就在于出其不意。有客来访,笑脸相迎,好茶相待,这本是寻常之举,可在那个时刻,这个寻常之举却让我内心顷刻间失去了平静,犹如惊涛拍岸。接下来,双方说到了最敏感的话题——价格,他一点也不闪烁,直接掰起手指算起了成本利润,最后,还起身找来别家的报价单,亲切地挨着我坐下,说“咱们一起瞧瞧”。

尊重、诚信,是为人处世的两个关键词。20岁是弱冠之年,古时弱冠由父亲主持——冥冥之中,莫非竟有天意?他用沉静的言行给我“加冠”,教我懂得什么是尊重,什么是诚信。当时,他一定很清楚我的际遇,但直到他去世,也从未提起。我的翻身、起家、积累与发展,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三十余年一路走来,我自己公司的业务已涉及多个领域,但石材进出口始终是主业,生产方始终是我岳父的厂。有人会好奇:后来成为一家人了,商业合作会起什么变化吗?没有,一切按商业规则运行,该算的钱一分不少,明明白白。对我来说,订单交给我岳父的厂,心里踏实。更重要的是,他像一盏高举的明灯,引领着我一路向前,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

这些年,我和我的企业尽己所能,做了一些善事,组织上也给了我很高的荣誉。究其根源,做这些事是受我岳父的影响。

我岳父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有好几里长,这让我想起了臧克家的诗: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的岳父就是这样的人。26岁当上村干部,出发点是为了建一个改变全村人命运的大渔港,一干就是半辈子。办企业赚了钱,他把兼济天下当成自己的座右铭,扶贫济困,捐资办学,样样不落下,件件带头干。谁家有个喜事,他都会去捧场。他最不忍心看的,就是别人家的苦难,能帮的,他二话不说。临终,他念念不忘的是要建未建的幼儿园——这个幼儿园,全由他个人出资,建成后再交给政府;他走后,我们在整理他遗物时,竟翻出100多张借条,钱数有大有小,总数额高达几千万元,这些钱全部用于支持亲朋好友开创事业。

中国有句谚语:一个女婿半个儿。爱屋及乌,成为他女婿后,我就是我岳父心中的儿子。20多年来,凡有我的朋友去崇武做客,他都热情有加,亲自跑菜市场,选购上好的食材;有时,买到一条平日里少见的野生鱼,他也会高兴半天。古道热肠是我岳父的秉性,做这些事他还有另一番用心,给足了我这个女婿面子。

心中有大善大爱的人,家庭中也一定是令人敬仰的榜样、模范。3个外孙先后降生,每一个他都在产房门口守着。孩子满月、周岁、生日,庆贺活动的指定总承包非他莫属。考虑到我们夫妇的事业正处在上升期,他把每个孩子都抱回了崇武,养到3岁再交还我们,其间多少声啼哭,多少勺喂养,多少次担心,多少个夜晚,皆化为岳父岳母的不尽心血。做企业的人都懂一个道理:慈不带兵,我岳父在管理上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但他的同事私下里告诉我:只要外孙来电话,不管手头上有什么事,在见什么人,开什么会,他都会全然不顾,立刻变成孩子王。在他看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当外公更幸福、更重要。有时,我们送孩子回崇武,短短一个多小时的行程,路上要接好几个他打来的问询电话。

我的岳父是我的良师益友,更是我的恩人。在情感方面,我岳父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人前人后,很少听到他表扬我——尽管我是他内心的骄傲。有一年,同在泉州开会的著名企业家丁志忠先生问他:“您是怎么看待小蒋这个女婿的?”我岳父没有立即作答,沉吟片刻后,说:“他这个人耿直!靠谱。”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听到他对我的评价。我认定,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想的。

靠谱,是人与人之间最坚实的链接,像我岳父这样内敛的人,一旦有了某种认定,他就会化意志为力量,并依旧以他默默的风格行事。

向他女儿求爱是我平生用尽的最大勇气,也顶住了很大压力,因为少有人看好我们这场婚姻,如同我第一次求见我岳父一般。在这场所谓不对等的行进中,岳父的态度至关重要。然而,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察觉不出他表情上的任何变化,更别奢谈什么倾向性的意见。一天晚上,我开车陪他去市区看望一位病人,走着走着,突然他开口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怔住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想将车停住,向他深情地喊一声“爸爸”!许多年之后,我太太告诉我,其实,我俩恋爱不久,他父女俩就有一场对话。我岳父首先晒出我性格中的优缺点,然后说:“嫁不嫁,你自己定。”“虽是让我定,但我能不嫁你吗?父亲评摆的是优缺点,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优点远远胜于缺点呀!”说这话时,我太太一脸幸福。

被我岳父言行怔住了的,不止我一个人,也不止这一件事。1997年12月28日,是我们夫妇的大喜之日。按照当地习俗,女方父母要在成亲的三天后才可上男方家,否则,会让邻里乡亲小觑。就在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之时,我岳父出现了!只见他没有入座,而是站在我家大门口,一脸笑容,当起了快乐的迎宾员。这一时刻,全场的人怔住了。什么叫不对等?什么叫世俗?他就是要在所谓的不对等中创造新的对等,在世人的世俗中创造惊世骇俗,亮出自己的旗帜,自己的宣言。

若再有人问起,一个女婿与岳父为什么有如此深的感情?我要说,岳父与父亲本无两样。我感恩,我庆幸,命运给我两位好父亲。时间过了这么久,我为什么还没放下?我也常问我自己。在我岳父抢救的后期,他已说不出话,只要醒来,两眼就一直凝视着我,这个时候,我不敢与他对视,生怕他看出我内心的惊恐与无奈!2018年3月16日,上海为他做体检的医生告诉他,患了“一个比较麻烦的病”,他没吭声,订了一张机票直奔我家,见到我,只说了一句话:“瞧,这是我刚出的病历。”说完,他就转身去逗孩子了。就像当初他把女儿托付给我,这一天,他把自己也托付给了我,理由只有一个:这个女婿,靠谱!而我,一个被岳父如此信任的人,面对他的病魔,在两个多月的治疗、抢救之中,虽穷尽所能,却救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闭上眼睛,我自责而愧疚,长久而放不下。

“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挥笔写这些文字时,窗外的春夜正淅淅沥沥,水花花的一片。我索性将灯关掉,放了一段如水的音乐,渐渐地,黑屋子远去了,黑暗华丽起来,像是岳父朝我走来了,我们静静坐在那儿,喝着那热气腾腾的茶……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福建弦德集团董事长 蒋志鹏)

编辑:位林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