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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行藏之境

2025年07月18日 08:29  |  来源:人民政协报 分享到: 

张颐武

二○一八年四月,张颐武随全国政协调研组在敦煌调研文物保护。(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张颐武 第十三、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民进中央常委,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观自在”的书法条幅悬于张颐武办公室近20年了。纸色由米白转为泛黄,边缘卷起毛边,像被指腹反复摩挲的书脊。这三个字,与其说是佛偈禅语,不如说是他穿透喧嚣的澄澈心境。

“观”字为先,是学者的本分——目光如尺,丈量世相,而“自在”,则是超然于立场之外的清明。面对文化现象的激荡、代际焦虑的汹涌或新兴业态的争议,张颐武鲜少被情绪裹挟。如同条幅历经风烟而墨色沉静,他的思考始终带着一种透彻——在众声喧哗中,持守一份学者的冷静与客观,只为更清晰地映照时代。

观·新潮

观网络潮涌如观自在,新芽破土终成林

在曾经的北京宣武区的胡同深处,少年张颐武蜷在父亲的书堆里成长。契诃夫笔下那些“很短,但人生况味极丰富”的故事,浸润了他。俄罗斯文学对小人物命运深沉的悲悯与洞察,成为他理解世界的第一个支点。“契诃夫的小说中,那些人生的角度、想法、感慨和意味,对少年人的成长太有用了。”

如果说契诃夫塑造了张颐武观察世相的视角,那么钱锺书的《管锥编》,则为他凿开了另一重思想天地。这部钩沉中西典籍的巨著在他眼中升华为一部包罗万象的“人生之书”。“钱先生那种睿智、透彻的分析,让你能把很多盘根错节的人生问题一下子看透。”至今,他的书架上仍珍藏着钱锺书著作的多种版本及珍贵手稿集,书页间密布的蝇头小楷批注,无声地积淀为他观照世事的深厚底蕴。

浸润经典淬炼出的敏锐,总让张颐武比旁人更早听见文化潮汐的涌动。1999年,当台湾网络写手痞子蔡的第一部网络文学作品寻求出版时,张颐武应邀作序,题为《让时间去说》。彼时,“网络文学”四字尚带草莽之气,学界多有疑虑,他却已清晰预见其生命力。

时间言说20年,从《悟空传》的桀骜不驯到《繁花》的沪上风情,从天马行空的玄幻到《大江大河》《风吹半夏》的坚实书写,网络文学已蔚然成林。张颐武不仅是这场壮阔生长的见证者,目睹其从边缘走向主流,更是积极的阐释者和推动者。

“在近20年中国文学的发展中,网络文学一直是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张颐武强调,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它现在已经和纸质文学形成‘双峰并峙’乃至超越之势。在传统文学失却轰动效应之后,网络文学逐渐伴随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和互联网发展一道成长起来,俨然成为中国文学中最大的新增量和新空间。”

这份对“新”的拥抱,源于张颐武对媒介革命重塑文化表达的深刻体认。他将网络文学连同微短剧、短视频等蓬勃的新形态,一并归入“新大众文艺”的版图。其“新”,不仅在于与网络、新技术、文化创意产业的深度咬合,更在于其主体是年轻一代——他们是创造者,亦是欣赏者。

“中国文艺未来的诸多新趋势与新可能,都在新大众文艺中率先萌发、激荡。需深掘传统精髓,展现中华文化深邃内核;需增量提质,从‘高原’向‘高峰’攀登;更需依托新平台、新工具、新媒介持续创新创造,厚植文化底蕴与家国情怀,同时涵养世界眼光。”

在·此岸

在喧嚣浪涛中锚定此岸,以理性丈量代际深度

自1980年踏入燕园,到1987年站上讲台,张颐武在北京大学数十载光阴,始终与青春比邻。校园仿佛一个奇特的时空褶皱,让他得以长久栖身于思想的春天。“这是做教师最大的幸福。”他如此形容,“一波波学生来了,而你却仿佛留在时间的此岸,永远迎接最新鲜的头脑,感受时代前沿的脉动。”

这份持续的“在场”,成为张颐武理解青年、进而洞察社会变迁的基石,也淬炼出一种近乎本能的体察力。面对当下年轻人普遍表达的生存焦虑与竞争压力——“内卷”“躺平”成为流行语汇,他习惯性地调准了历史的景深镜头:“每一代人都觉得自己压力大。60后自称‘第四代人’,70后、80后都这么讲。竞争激烈吗?当然。但回望过去,‘包分配’时代岗位间的巨大差异,其残酷性未必逊于今日。所谓‘内卷’,很大程度上是用新词描述旧现象。”

以学者的严谨和过来人的温情,张颐武在著作《年轻时》一书中,拆解了物质焦虑的跨时空呼应:70年代青年结婚追求的“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200元彩礼的“重量”堪比今日20万元;80年代文学作品里描绘“没地儿谈恋爱”的窘迫(王蒙《风筝飘带》)、住房拥挤的苦痛(刘心武《立体交叉桥》),其核心困境与当下年轻人面临的挑战,在本质层面遥相呼应。

历史在此刻,显露出其循环往复的肌理。这种穿透表象的洞察,源于张颐武与青年常年保持的真诚对话。对于年轻人的苦闷,他怀抱深切的理解,但也秉持一份温和的警惕:“当代青年拥有着父辈难以企及的开阔的全球视野与文化自信。国家发展带来的精神定力,让年轻人‘发现自家无尽藏’,对汉服、博物馆、传统哲学兴趣盎然。”他话锋微转,“然而,也需警惕信息洪流对深度专注力的稀释。”

面对“碎片化娱乐蚕食深阅读”的普遍忧虑,张颐武不主张简单的二元对立。他的书房本身就是其文化观的最佳隐喻:厚重的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与手机里跳跃的微短剧App并存。“喜新不厌旧是关键,新大众文艺活力四射,但古典诗词的反复咀嚼、优质长剧的一倍速观看,如同‘思想体操’,能拓宽精神韧性与宽度——就像体操运动员,多年不练,韧带一拉仍能踢得极高。”他始终鼓励年轻人趁青春多读“难的书”,为精神世界打下厚实的底子。

这份对青年精神图谱的深度测绘,不仅止于观察与理解,更驱动张颐武投身建设性的公共对话场域。在他看来,社交媒体平台是凝聚社会共识、传递正向价值观的重要阵地。作为国内最早一批在博客、微博开疆拓土的文化学者,他的网络足迹几乎与中国社交媒体发展史同步延伸。对他而言,这远非个人观点的宣泄口,更是弘扬时代强音、参与社会建设的“扩音器”。

这份“扩音器”的作用,常化作润物无声的实践。如今,张颐武的微博,鲜少激烈争议,更多是对时事的平静注视与发问。他像一位在信息洪流中撒网的摆渡人——转发一条民生政策,附言“好政策更需好执行,决策能否直达基层”;点评某网红城市现象时提醒“文旅不是复制爆款,长效的旅游发展也需要关注持久运营”……

这些短评总能在评论区荡开层层理性的回响:年轻人分享家乡文旅尝试的得失,基层公务员补充政策落地梗阻……张颐武不追求众声附和,但求一寸有一寸的思考回音。

公共言说的疆域愈广阔,争议的波澜愈难以避免。面对喧嚣,张颐武展现出学者特有的定力:“在公共平台发言,误解甚至责骂难以避免。有人把网络批评视作‘终审定谳’,实则大可不必。风过耳而已。”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实,“关键在于,所言是否植根于可靠的事实,经得起逻辑推演与时间沉淀。只要线上言行与线下人格始终如一,真诚坦荡,便足以立定脚跟,无惧风雨。”

自·远行

自尘烟中窥见微光,至提案纸上的千钧足迹

2022年夏末的一个黄昏,张颐武如常在北大校园里散步。途经一处回收站时,一个画面突兀地撞入眼帘:一位约莫50岁、穿着朴素工装的保洁员,正利用短暂的休息间隙,捧着手机看得入神。屏幕的光映亮了她专注的脸庞,上面正上演着典型的微短剧场景——人物对话如连珠炮,情节冲突直白紧凑,几秒一个反转。

“那时微短剧才刚萌芽不久,但它已经如此深入地渗透到最基层的普通劳动者生活中了。”学者对文化现象的敏锐嗅觉,让张颐武几乎瞬间预判:这种嫁接于短视频基因与网络文学叙事的新形态,将迎来难以想象的爆发式增长。时间又一次印证了他的预见:2024年,国内微短剧市场规模如火箭般蹿升。

“微短剧的出品数量很大,生产制作也较为简单,行业发展迅猛,是未来影视和互联网发展的一个重要趋势。”张颐武的语气带着一种建设性的乐观,“当大多数人都能如此便捷地沉浸在手机屏幕的故事里,文化消费的壁垒正在被打破,远超出我们书斋里的想象。”

洞察迅速凝结为提案。2024年全国两会期间,张颐武提交了《关于促进微短剧健康发展的提案》。彼时,距离回收站前那一瞥,已过去一年多。这一年多,张颐武的角色悄然转换,从书斋里的观察者变身为深入一线的调研者——他与从业者深入交流,埋头分析国内外用户数据,解剖爆款案例的成功密码与潜在问题。

“其实在2022年,微短剧刚刚露头时,我就嗅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外国人也很喜欢。更为重要的是,相较于以往单个作品赢得口碑或者市场认可,短剧是带着中国网络文学基因的庞大行业,引领了全球的流行文化和产业,短剧出海,当然算是文化输出。”张颐武肯定了微短剧作为“新质文化生产力”的蓬勃活力及其在满足人民群众文化需求、促进文化出海方面的巨大潜力。但随即,他话锋一转,直指行业狂飙突进中暴露的“萝卜快了不洗泥”的粗放状态:内容同质化、低俗化倾向抬头,制作粗糙,出海过程中存在无序竞争和文化折扣风险。

条分缕析后,张颐武提出系统性建议:“亟须建立科学合理的内容质量分级与审核标准体系,推动健全行业评奖激励机制以引导精品创作,优化出海引导政策以提升文化传播效能。”这件凝聚了他深入思考与扎实调研的提案,经深化完善,最终化作民进中央集体提案。

“建言献策绝非书斋里的空中楼阁,”谈及此,张颐武神情肃然,“一件提案也许只有千余字,但字字句句背后,是海量的实地调研、数据分析和系统性研究的支撑。政协平台的价值,不仅在于为政策制定提供学理依据和现实参考,更在于能及时唤起社会各界对新兴事物、复杂问题的关注与理性讨论。”

张颐武的目光,既投向历史的纵深,理解每一代人困境中的“常”与“变”,更聚焦于当下的脉动,在媒介技术的迭代中辨识并呵护那些真正扎根于大众、承载着时代精神的文化新芽。

这份在思想与行动间自如穿行的姿态,恰如古人所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于张颐武而言,“藏”是沉潜于燕园书斋,涵养观照世事的底蕴;“行”则是将淬炼出的洞察,投向青年一代的焦虑心绪、文化产业的狂飙突进,最终化作案头凝聚深思的提案。

办公室那幅“观自在”依旧悬着。纸色愈深,墨痕愈沉。

(本报记者 李京)

编辑:李敏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