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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抗战记忆
我今年84岁。相对于我的前辈而言,用“抗战记忆”显得有些夸张。因为我生于太平洋战争爆发的1941年,1945年8月15日日本就以天皇诏书的形式向全世界无条件投降了。记忆是人脑对客观事物信息进行的储存和提取。一般说来,人从3至6岁才能形成记忆,但我确实留下了一些儿时的瞬间记忆;后来长辈又将他们的历史记忆讲述给我听,于是就形成了我的“抗战记忆”。
我的祖籍是湖南长沙,出生地是重庆歌乐山的中央产院。长沙和重庆,都是在中国抗战史上不能忘却的城市。1938年11月12日至13日凌晨,蒋介石曾密电湖南当局,以“焦土抗战”为名火烧长沙,史称“文夕大火”。“文”是当日电报代日韵目,“夕”即夜间之意。长沙顿时一片火海,全城5万余栋房屋被烧,两万余人被活活烧死。
1939年至1942年,中国军民进行了三次著名的“长沙大会战”,歼灭日本侵略者11万余人,直到1944年6月19日才被日军攻陷。所以,抗战期间的长沙是一座英雄的城市,也是一座悲壮的城市。
我之所以出生在重庆,是因为生父在重庆农民银行工作,1937年11月,当时的政府机构迁往重庆,1940年9月6日正式将重庆命名为“陪都”,即“辅都”或“副都”。因此,重庆长期成为日本飞机进行“疲劳轰炸”的目标,其中既有蒋介石的曾家岩官邸、国民政府大礼堂、英国大使住宅,更有广大的平民区。我刚出生的当年7月30日、8月10日、8月11日、8月22日、8月23日、8月30日、8月31日……都有大量日机对重庆进行狂轰滥炸。我出生前一月6月5日,重庆更是发生了“校场口隧道惨案”,死伤千余人,死尸堆积如山,成了可以跟“文夕大火”并提的另一惨案。
重庆实在待不下去了,母亲只好带着刚满两个月、骨瘦如柴的我从重庆逃难到凤凰。从山城重庆逃到古称“五溪蛮地”的湘西,需要翻崇山、渡恶水,以当时的交通条件,母亲经受的苦难可想而知。姨妈告诉我,妈妈带我见到外祖父时,她满脸尘垢,衣衫褴褛,除了怀抱着一个体重不足6斤的娃娃之外,身上别无他物。更倒霉的是,我妈中学上的是教会学校,听牧师说战争期间会保护教堂,便建议外祖父把家中的一些财物寄放在一个县城的天主教堂。不料,日本轰炸机并不敬畏“上帝”,那座小教堂被炸,夷为平地,外祖父寄存的那点财物也灰飞烟灭,只好靠朋友救助为生。
更可怕的是,长沙沦陷之前,有一次外祖母带我回长沙取点衣物,但返回凤凰的途中遇到了清乡的日本兵,外祖母带我躲在一个石桥的桥墩下面,叮嘱我千万不能出声。如今耳边还似乎响起那队日本兵军靴的铁蹄声。他们过桥后,看到一处小茶摊,有几位路人在喝茶,他们就端起机枪来扫射。这确实是我此生最早的“瞬间记忆”。后来,外祖母夸我听话,说万一我哭喊出声,那我们祖孙就会丢下性命了。
如今有朋友诧异,问我为什么17岁就能从五年制的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我现在公开解释:这完全不是由于我早慧,也不是北宋时期“方仲永”那样的神童,而只是因为母亲当年在凤凰难童教养院当教师,所以4岁的我就进了教室,坐在后排一角,我能记得的是,当年棉衣上有虱子,上课时尿过裤子,被妈妈揍过几次。像我儿时的这种经历,只是中国亿万普通民众中的一例。
我童年时期还有一件难忘的事情。1947年,上海昆仑影业公司摄制了一部影片《一江春水向东流》,蔡楚生、郑君里导演,白杨、陶金、舒绣文、上官云珠等主演,分为《八年离乱》与《天亮前后》上下两部。新中国成立后,又于1956年重演,由7个小时剪辑为3个小时。我记不清母亲带我看过多少次,影片表现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广大民众悲欢离合的生活。每次上映时,放映厅都会哭成一片,因为影片唤起了广大观众的抗战记忆,正是因为这种记忆,我后来听到《怒吼吧!黄河》这首歌时,有两句歌词顿时就会让我热泪盈眶:“五千年的民族,苦难真不少!铁蹄下的民众,苦痛受不了!”
我真正跟日本人面对面地接触,是在抗战胜利之后。那时我们家从凤凰搬回长沙。当年长沙城区不大,“南门到北门,七里零三分”。我常在街上看到一群群日本战俘在修马路,一个个也长得像普通农民一样,后来被分批遣返回日本。如果没有被军国主义教育煽动,他们在侵华战争期间可能也不会丧尽天良、泯灭人性。
最难忘的是在改革开放后的新时期,我从1986年到2001年,有6次赴日本进行学术交流的机会,结交了不少日本鲁迅研究界的朋友,也接触了一些日本侵华战争时期的老兵。1986年7月7日,正是“七七事变”发生49周年,我们鲁迅博物馆一行在日本仙台访问,晚上仙台各界人士为我们举办了欢迎仪式。日中友协仙台支部的代表发言,有一位满头银发的日本女士说:“我1921年出生在中国,很想跟中国人交朋友。但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之后,我们似乎跟中国人之间产生了一道厚障壁。1953年,我回到日本,一直为日中不再战而贡献力量。”一位叫村桥实的老人沉痛地说:“我参加过侵华战争,深刻反省自己的过去。我今天要为日中不再战而奋斗。”
《旧唐书·魏徵传》有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我们珍视中日两国的传统友谊,但只有“以史为鉴”,这种友谊才能建立在稳固的基石之上,并不断深化延续!这就是我在抗战胜利80周年之际的一点随想。
(作者陈漱渝系第九、十届全国政协委员,北京鲁迅博物馆原副馆长)
编辑:李敏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