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愿意张开双臂热情拥抱异文化的人们，首先应该拥有一颗理智的头脑，这种理智时刻提醒自己“童话里都是骗人的”，而任何一种看上去很美的文化，任何一个生活富足、环境优美的国家，都可能具有将人淹没、令人窒息的一面。

一位博士朋友正在从事一项很有意思的研究，研究的对象是嫁到瑞士的中国女性的生活状态。因为我对文化身份问题有点积累，故她时常跑来和我讨论。不过，最近几次与她交谈，我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低落。细细一问才知，随着研究从框架设计进展到人物访谈阶段，她接触了越来越多不远万里嫁到瑞士的中国女子，了解到很多以往完全难以想象的事实，导致了心情的沉重。

“你以为跨国婚姻像社交媒体上写得那么浪漫吗？那你就错了。”她不无自嘲地对我说，“十桩童话般的跨国婚姻里，有九桩最后成了悲剧。”

在我的盘问之下，她大致描述了这群远嫁他乡的中国女性的生存图景。在离开中国之前，她们大多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并拥有一份收入丰厚的跨国公司的工作，正是通过这份工作她们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并义无反顾地抛下国内优越的生活嫁到了瑞士。但来了以后，情况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由于缺乏必要的语言技能（瑞士通行德语和法语，英语使用极为有限），她们难以找到如中国国内那样好的工作，并最终大多被丈夫要求做全职主妇，在家相夫教子，以节省开支（因两人同时工作纳税比例大大提高）。

而这样的日子久了，夫妻双方在家庭中的角色不免因其经济地位的不同而形成差异，在一些极端情况下甚至出现家庭暴力现象。更有甚者，一些与亚洲女性结婚的欧洲人，打心眼里期望的就是娶一个温柔恭顺、唯自己马首是瞻的妻子，这种被中国的网民谑称为“直男癌”的男性在欧洲同样屡见不鲜。于是，带着对未来美好生活憧憬嫁到这个童话般的国度的那些优秀而独立的中国姑娘们，最终绝大多数成了只能在家做家务带孩子，并事事都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居家主妇。很多人甚至在抑郁状态中早早得了一些慢性病，有人不到40岁即患癌症离世，而她的丈夫很快便又从中国娶来新的妻子。

我被这位博士朋友的研究发现所震惊，但与此同时心情也变得与她一样沉重。发掘事实是学术研究的魅力，也是学者们精神压抑的来源。我不知道那些中国女子当初做出远嫁决定时，是否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情况有过全面的考虑。但正如我在其他一些领域的观察所显示的，跨文化的交流——包括一切精神的交流、情感的交流、爱情的交流，远不如各种流行文本中所彰显的那样浪漫纯真。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一过程始终伴随着误解和曲解；在一些极端的情况下（如跨国婚姻），它甚至可能会给当事人带来残忍的打击乃至悲剧。

所以，在我看来，那些愿意张开双臂热情拥抱异文化的人们，首先应该拥有一颗理智的头脑，这种理智时刻提醒自己“童话里都是骗人的”，而任何一种看上去很美的文化，任何一个生活富足、环境优美的国家，都可能具有将人淹没、令人窒息的一面。这么说也许涉嫌“亵渎”爱情，以及那些为了爱情义无反顾的可爱的人们。但在听闻了那么多令人压抑的跨国婚姻故事后，我满脑子只回荡着一句话：在任何时候，相信科学，总没有错。

□常江（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