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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日本侽”的75天

2025年07月14日 09:49  |  作者:汪东林  |  来源:人民政协网-人民政协报 分享到: 

1942年我虚岁6岁,进了浙江省江山县(今江山市)贺村小学一年级念书,班主任是新到学校的年轻漂亮的师范生戴宝凤老师。语文第一课是“开学了”三个字,图文并茂,第二课是“小小猫,跳跳跳”,至今仍记得戴老师带领我们高声朗读的情景。

然而学期未完,这年6月初,日寇侵占江山,被迫停学,我就跟着父母开始两个多月的“逃日本侽”(“日本侽”系浙江省江山县土话,意为“日本人”)的苦难日子。

图片一:1942年本文作者目睹日寇旡恶不(7686041)-20250714094046

本文作者目睹日寇无恶不作的中心地带,是浙江省江山市(县)清湖镇祝家坂村外婆家。图为本文作者前几年返乡探亲时,与两位耄耋之年的表弟,在外婆家唯一尚存的老房子偏门前合影。右二为本文作者,左一为作者的老伴。

日本侽来犯

1942年日寇侵占浙江江山县时,我虚岁6岁。

此前,尽管战火纷飞,南京、上海和浙东地区已被日寇占领,但地处浙西南一隅的衢州、江山,却成了浙江的小后方,沪杭一带的军政人员、文人商贾云集于此,抗战民气旺盛,市场生意照常。一直到日寇的铁蹄逼近,才出现乱象。我的家庭是徽商家庭,此时,店员学徒纷纷辞离返乡,市面萧条,我父亲开的商店关门大吉!

日寇已进逼衢州,我们全家丢下店中运不走的货物,匆匆出逃。

往哪儿逃呢?深山老林没有亲戚,父亲只得带上我母亲、11岁的大姐和6岁的我,匆匆跑到介于清湖、贺村之间的祝家坂,距离贺村老家不过七八里地。逃到这里是因为:第一,这里是至亲所在地,除了外婆一大家,还有喂我吃奶长大的老娘老爷(注:江山土话,乳母及其丈夫)一家,吃住方便。第二,祝家坂毕竟是乡间,南沿须江、北靠蜈蚣山和米筛山,尽管山不高,但当时树木和低矮植物极为茂盛,当地老百姓上山砍柴火都不易。而且时值盛夏,断定祝家坂日本侽少,他们就是到了祝家坂,也不敢进山。天一黑更不敢住下,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祝家坂是我幼小时最喜欢去的地方,一开始着实高兴了几天。不料不久日寇飞机掠空而过,而且隔天又来,虽没有扔弹扫射,但很快传来消息,说江山县城内的群众被炸得血肉横飞、人的胳膊腿都血淋淋挂到树上,浮桥房子也都被炸了!大人们紧张起来,商量对策。我幼小的心灵,也开始充满惊慌。

过了没多久,日寇占领了江山县城,并在浙赣铁路沿线驻扎。因江山军民顽强抵抗,日本侽只敢白天出动到乡间抢掠烧杀,晚间即龟缩回铁路沿线。平时,全村老少就往蜈蚣山的密林中去。少数未离村的人一大清早就每天轮流在洪家以西的方向,观察日本侽是否来祝家坂侵犯的动静。等日本侽到达,村里只剩走不动的老人和幼儿。

由于日子较久,不论洪家方向是否有日本侽来的消息,每天早早吃了早饭,我的母亲就带着大姐和我,同全村多数老幼一样,提前钻进蜈蚣山,在密林中各找小山洞藏身。因为天气炎热,大家还带着用大毛竹筒装的粗茶叶茶水,比我家经济条件好的,还带着米糕米焦,每天都要躲到下午三四点钟日本侽吃饱喝足走了后,才敢下山回家。

第一次遭遇日本侽

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日本侽,是因为日寇突袭祝家坂,来不及逃跑进蜈蚣山的老百姓只得各奔东西,自寻躲藏。我外婆急匆匆让我母亲和我的大姐躲进屋后院的大草垛。我外公弟兄三个,三家分住在一座很大的、江山人称之为“合面五架屋”的大房子,各家有东、中、西三个大门,各居其所,但大屋里面是贯通的。在大房子后面,有若干稻草垛,其中最大的里面被掏空了,可以藏人。这是专门为逃避不及而设置的。

因当时我只有虚岁6岁,外婆怕我在大草垛里待久了吃不消,会暴露目标。加上我是小男孩,被欺凌的可能性小得多,便带着我一块守在屋内。其他成年人都往大坟头、树丛中和稻田里藏。

我和外婆在大屋中堂,惶惶然等了半天,并无动静。其间,外婆还带我出后门往日本侽来袭的方向张望过两次,并再次隔着草垛提醒我母亲和大姐,无论如何不要发出响声,没有她的“命令”不得爬出来。又过了大半会儿,我和外婆在堂屋里都听到有大皮靴的踩地声,还有鸡叫声,再加叽里呱啦的日本话:日本侽来了,我们老少都吓得心怦怦跳!

我外婆是胆大心细的人,因我外公早逝,我们家这一房一直由她当家作主挑重担,日本侽没有进大门,她就镇定下来,拉着我的手站起来,走往大门口。拉着外婆的大手,我幼小的心也跟着平静了许多。

我跟着外婆还没有走到大门口,三个日本侽却跨进大门,见了人便哈哈大笑,指着外婆叽哩呱啦说了一串日本话,一个右手抓着两只鸡,左手提着一坛酒。另两个一人背着一个麻袋,叮当作响。不用想,这是刚从别处抢掠来的东西,包括活鸡和酒。

我外婆先是一惊,然后意识到日本侽是让她宰鸡做饭的,立即用手引导他们到了厨房灶台间,打开锅和水缸盖,比划着做饭和吃饭的样子,几个日本侽都同时点头。

外婆把我推到大灶烧火口边的柴堆上。这时我才注意到,三个日本侽大热天都穿着长衣长裤的军装,脚穿马靴。只有一个日本侽背着步枪,另两个没有枪,只各配一把刺刀。两只被绑的鸡在天井地上又叫又跳,一个日本侽拔出刺刀,提起地上的鸡轻轻一挥,两个鸡头同时落地,鲜血流满天井。日本侽又指指地上的鸡和正在点火烧水的锅,叽里哇啦告诉外婆,外婆立即连连点头,日本侽又露出了笑脸。

随后,三个日本侽又窜进每个房间翻箱倒柜,结果一无所获。忽然传出一个日本侽的叽里呱啦声,只见他拿着一把铜制水烟筒,告诉另两个日本侽,随后装进了麻袋。这是我父亲和账房先生在南货店专用或招待贵客的,有好几把,不知为何漏藏了这把。外婆边炖鸡边咬着牙低声咒了一句:“不得好死的日本侽!”

为了安全,我外婆还进了前院的菜园子,给日本侽炒了两个青菜,还焖了白米饭。日本侽先是围着八仙桌啃鸡喝酒,吃着喝着,竟唱起日本歌来。我外婆始终坐在饭桌边上的长条凳上,中间隔个大天井,可以随时听到日本侽要水盛饭的召唤。我则挨着外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日本侽狼吞虎咽的吃相,自己则饿得直咽口水。

日本侽饭罢要离开,先整理了因吃喝而松垮下来的军装,又觍着三张因吃饱喝足而涨红的脸,向我们走过来。他们要出正屋大门,必须从我们的空桌边经过。我躲在空桌底下,只能看见三个日本侽不断靠近的脚。

不料,有个日本侽居然弯腰把我拉出来,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却并没有哭。我由此得出经验,人要是惊吓过头是哭不出声的。我从桌子底下出来一看,竟是一张日本侽冒着酒气的笑脸,还用手摸摸我的脑袋,这出乎外婆和我的意外。

等日本侽走远了,外婆才对我说:“这些该死的日本侽,抢也抢了,吃也吃了,又喝了酒,没有打我们,算是我们运气。”又说:“洪家、后淤的人都跑光了,找不到人炖鸡吃肉,才跑到我们田坂来的。

直面惨无人道的日本侽

图片二:这是本文作者祝家坂村外婆家大门口(7686044)-20250714094051

祝家坂村外婆家大门口,唯一尚存的有100多年历史的古井,至今井水仍可饮用。左一是本文作者年过90岁表哥,右一右二是另两位表弟,都是作者外婆的孙子。

更惨烈的刻骨铭心现场,发生于之后不久。

由于日本侽侵扰时间无规律可循,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在来不及逃进山林时,青壮男子可以快跑快躲,而妇女老幼跑不了。她们以为集中在一起,分坐在大宅人家,日本侽就不便当众侮辱妇女了。

错了!

一天上午,祝家坂埂边、前头、田坂、金家等几个自然村的妇女老幼来不及逃跑,便集中到金家村一座大宅屋的特大天井四边,各自分坐不语,母亲带着我和大姐也在其中。我清晰地记得,我母亲不到40岁,也同其他中青年妇女一样,穿着破衣烂衫,脸部和露肉的手脚都涂满稻草灰等污垢,拉着我坐在天井屋檐下的竹板椅上。大天井整个周边,都坐着妇女,且多数带着小孩。而我的11岁的大姐和另一个岁数相仿的少女,则趴在乡下冬天腌萝卜的大缸里,上面堆满杂物和稻草。我现在回想,天井四周分坐着的妇女儿童总数在20人以上。

不一会儿,就进来一个没有配枪只挂着一把军刀的日本侽,他个子不高,身材粗壮,留着日本小胡子,形象与几十年后我在故事影片中所见极为相似。他一句话不说,大步站到大天井中间,然后从大门口内开始,对每个妇女当众托脸摸腮,观察一番,一个也不放过,我母亲座位在前边第四五个,同样任其欺辱。

全场人的目光都跟着日本侽转,他到了大天井的正面,正好与我的座位处对面,日本侽发现一位明显比较年轻的妇女,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天井正堂屋里拖。女的拼命挣扎,日本侽大喝一声,用另一只手拔了一下军刀,可怜的女人就被日本侽拖进了房间。外面的妇女儿童,没有一个敢出声,也不敢离开大宅,因为害怕外面有更多的日本侽。大家只能坐在原地不动。

这个日本侽离开后,有好几位妇女冲进屋子,把这位受辱、披头散发的女人架出房间,她嚎啕大哭,面色苍白。她的哭声又引起外边妇女们的哭声,那凄惨之声是何等刻骨铭心!幼小的我,当时虽浑然不知被“强奸”是何种侮辱?但却明明白白懂得,这全场的哭声,是在诉说这是何等的大耻大辱!

这场被日本侽惨烈侮辱之后,我父母深感祝家坂不能待了!但是,往哪儿跑呢?在祝家坂村,除了外婆一大家至亲外,还有一家没有血缘关系的至亲,就是我的乳母一家。

正商议中,突然传来消息:与祝家坂隔须江相望的湖前村,有愤怒至极的百姓砍杀了一个日本侽,立即被大队日本侽奸淫掳掠,纵火烧房!其对岸的冲天浓烟,直到今天,仍然印象清晰。

在此情况下,我父母决定,由我的老爷带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间,雇了小船渡过河,直奔我的乳母老家郑家坞逃去。我那时个头不小,平时在祝家坂“逃日本侽”,爬山穿林我都不需要别人帮忙。但郑家坞太远了,后半段一直由我老爷背着,等我醒来,已天大亮,郑家坞也到了。

郑家坞虽然背靠大山,但村子并不比祝家坂小,而且居住比较集中,靠着一条从大山里流出来的溪流,我印象最深的是溪水清澈,可以看见成群的小鱼逆流冲跳。全村大部分房屋是土墙瓦屋或茅屋,也有几家很像样的白墙瓦屋。我们住的则是最大的房子,这也是老爷的远房本家。由于老爷事先托人说情,到达时老爷又再次说好话,他们才收留我们住下的。我和主人家的小男孩年龄差不多,几乎天天爬山、上树、下溪。

在祝家坂过了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能在郑家坞过上没有日本侽侵扰、相对平静的生活,很是不易。我还记得,我父亲一直带在身边,实际是家里唯一资产的装着“金银细软”小提箱,经主人同意,半夜掘土,埋在这家大屋后厢房的地底下。

但是,没有多久,日本侽也杀到这里来了。

危险,还是危险!

前面说过,邻近村落若干愤怒至极的江山后生,用长柄刀和砍柴刀砍杀了两个日本侽,引来了日本侽的报复。他们开来几十人的小分队,大肆奸淫烧杀!传来消息后,郑家主人带着我们全家躲进了山林。由于山高路远,一直听不见响动,更看不到人影。大家焦急地等待着、忍受着,相对无言。

突然,山林里有人大喊:“不得了啦!日子侽烧房子了!”转眼之间,山下多处冒着一堆堆的明火和浓烟!大人们继续嚷,好多村子被点火,焦急的人们跺脚骂娘,却谁也不敢下山去看个究竟。

眼看着火熄烟灭,中午时分,有人上山报告,日本侽走了。密藏山林的人像接到一个命令,往山下飞跑。还没有到山下,就传来一阵阵哭声!从来没有来过日本侽的郑家坞,像是被成心挑选的,全部白墙瓦层,被烧成一片焦土,仅剩断墙残垣。

在主人家,早已有好几个本家妇女在哭天喊地,咒骂日本侽断子绝孙!郑家女主人一到,只哭喊了一声,就晕倒在地!一忽儿传来谁谁谁被砍头了,谁谁谁被扔进了大火烧成灰的消息!幼小的我,面对如此惨烈的场面和情景,既没有哭,也没有叫,只能紧紧地攥着正泪流满面的父母亲的大手……

郑家坞待不下去了。往何处去?举目无亲,烽火连天,东南西北都潜伏着危险。

危险,还是危险!

返回祝家坂

正在走投无路之际,我的老爷匆匆赶到郑家坞,说他们那边日本侽人来得少了,白天只是龟缩在浙赣铁路沿线的几个点,夜间更不敢离开据点一步。连祝家坂,也是少见日本侽了。

我的父母听到消息,决定返回祝家坂,那毕竟是自己的地方,要死也死在一起吧!

决定后,便在后院的废墟上挖出深埋的“金银细软”,并取出10枚银圆交给主人家,感激多日来对我们一家的食宿招待。郑家主人坚决不收,推来推去,在我老爷的劝说下,勉强收下了一半。

从郑家坞到祝家坂有多少路程,年幼的我不知道,但我尚记得那天吃罢早饭便起程,下午太阳偏西才回到祝家坂。刚出发时天还未亮,看不清乡间高低不平的路,我坐在老爷挑的箩筐的一头,另一头放着金银细软的箱子和其他杂物。正当中年的老爷一开始挑起来没有什么感觉,走着走着,天一亮就开始不停地擦汗,我就从箩筐里爬出来,坚决不坐箩筐了。

在整个“逃日本侽”期间,无论是爬山钻洞,还是稻田树丛藏身,我都是跟着大人行事,好像一下子长了好几岁!沿途所见,记忆最深刻的是几乎处处有焦土,那是日本侽火烧民房罪行的印记!

到达祝家坂,外婆、舅舅、舅妈一个个高兴万分,在那种艰辛的条件下,也吃了团圆饭。而且,一连好些天,也未见日本侽来侵犯欺侮百姓。据说已经快半个多月,在祝家坂周边,都同样比较平静。然而刚刚过了几天灾难中的安宁日子,一天午饭后,我父亲突然先呕吐,后咳血,大口大口地,把一大家子吓坏了!

我父亲时年不到40岁,身体一直很好,何以突发如此大病?在当时的条件下,根本无处求医。只能凭乡村土医生的诊治,喝汤药。医生得知我们家有人参和田七,说这是最好的止血补气药了,你们可以隔日轮流服用。果不然,病情有好转,也不吐血了,大家渐渐松了口气。

然而更让人惊喜的是,日本侽退出江山了,江山境内一个可恶可恨的日本侽都没有了!这是何等重要的消息!

身体带病的父亲急着要赶往贺村老街重整南货店,大家劝阻他先养好身体再说,他执意不从。贺村有火车站,驻扎着日本侽,再加上那年发了一场特大洪水,几乎所有店铺内除了柜台、货橱、桌椅、板凳之类,其余空无一物!所幸店面房屋没有被日本侽一把火烧掉。

我父亲作为标准的徽商,做生意是他的终身职业,决意要重新开张。他把两个多月来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变换成资金,没有人手就请了我的堂兄当店员守住门面,又雇了一名学徒,母亲和外婆都去店里打杂和做家务,他自己则尽全力打通最艰难的进货渠道。不到一个月,店铺就重新开张了。贺村老街的五天一集也逐渐恢复,慢慢有了生意。

9月间贺村小学复校,我也从祝家坂回贺村重新读一年级。谁能料到,也就开店经营了一年时间,我父亲旧病复发,边治病边开店,拖了几个月,便病逝了。

(本文作者系第八、九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传记作家)

编辑:廖昕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