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的齐鲁大地，似一本摊开的巨著，页页浸染着时间的墨迹。跟随全国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党外委员考察团围绕“进一步加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研究和阐释”到山东考察，此行虽为考察，于我，却是将认知的触角深深探入华夏文脉的源流。

当脚步踏过孔林森然如盖的古柏之下，当指尖拂过沉默千年的石碑纹路，那弥漫在砖石草木间的磅礴文气，不再仅是典籍中的概念，而是凝结为一种可触可感的氛围，沉甸甸地压在心间，又暖融融地滋养着心田。它如泰山般巍峨，昭示着精神的坐标；又如黄河般奔涌，流淌着不息的智慧。这份齐鲁大地上无处不在的文化气韵——书院深处的琅琅书声、曲阜街巷里流淌的淳厚古风乃至寻常人家言行举止间那份不经意的仁和礼敬，都让我真切触碰到了“根脉”的体温与质感。此行之处，使我对于中华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的理解，从过去零星的碎片化的印象，第一次融汇为一个具有厚重感和生命性的有机整体。

如此深刻的体验与认知裂变，点燃了前所未有的创作冲动，一种强烈的渴望驱使我：要以属于这个时代的工具和表达方式，重新“塑写”我心中的孔子与儒家的精神意象。于是在考察期间，我及时利用生成式人工智能进行创作与传统对话。人工智能（AI），这一闪烁着未来之光的工具，成为我连接古老圣贤与当下语境的桥梁。它不再是冰冷的算法，而是注入了我对文化根脉的深情与理性认知后，用以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表达。

我的创作探索，便是围绕孔子精神内核，以不同的物质性语汇进行多角度的现代对话。

首先创作了《圣哲·信息基座》。在虚拟空间中，我以数万枚废弃光盘为“砖石”，将它们堆叠、架构，最终形成一个巨大而模糊的圣贤轮廓。其内部由金属般的数字经络结构贯通，象征着千年思想血脉在信息时代的延续与重构。这位“数据圣哲”并非高踞云端、遥不可及，而是立于时代数据的峰巅，俯身垂目，带着洞悉与悲悯，向脚下奔涌不息的比特洪流、向构成虚拟尘埃的亿万信息片段投下了“仁”的光芒。在他的脚下，“仰望者”的瞳孔里，并非映照出清晰的神像，而是跃动着古老的青铜纹饰在数据洪流中不断被冲刷、解构又顽强重构的奇幻倒影。光盘的边缘接缝锋利如刀，折射出锐利又温润的金属质感，仿佛是文明在不同时代更迭、碰撞中留下的深刻裂痕与复杂融合。更有意义的是，我让整部《论语》如星河般离散、重组于背景浩瀚的二进制星群间。奇妙的是，每一个看似无序旋转、闪烁着冰冷荧光的代码碎片，其核心竟然都刻写着同一句箴言：“仁者爱人”。这强烈的视觉隐喻意在揭示：纵使信息载体光怪陆离、形态万千，纵使时代镜像模糊变幻，唯有那永恒不灭的“仁”之思想内核，方能如利剑般穿透浮华的信息镀膜，清晰投射在每一个时代的精神幕布之上。

《文脉·典籍长河》是我转向更贴近本源的材料承载思想的想象。我以数据构筑层层叠叠的苍黄竹简，模拟远古典籍的厚重质感。竹简堆叠形成圣贤的庄重轮廓——冠冕巍峨，长须垂胸，目光深邃凝远。奇妙的是，仔细看去，每一片虚拟的“竹简”上并非空白，而是隐隐透出“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与后世重要阐释著作（如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古老篆文字样。这些文字如暗夜中流动的金色星火，跳跃闪烁于竹简层叠的阴影之间，时隐时现。它们不仅仅是装饰，而是化作了构成圣贤本身的文脉血脉。整个肖像宛如一条凝固的河流，又似一座由无数智慧结晶层层累积而成的不朽山峦，在深邃如宇宙的墨黑背景衬托下，绽放着千年不灭的理性光晕。这幅作品强调的，正是孔子思想的形成与传承绝非一人一时之功，而是源远流长的“集其大成”与“薪火相传”。

《釉变·文明基因》更是我选择最具中国气质的“青色”意象进行的抽象解读。以深沉的靛蓝为底，象征浩瀚深邃的精神空间；再以无数纯净温润的宋代影青瓷片（虚拟模拟其质感、光泽、开片纹理）精心构合。瓷片在画面中并非堆砌成具象肖像，而是通过精密算法引导的光影与色彩变幻，巧妙构成一种“青出于蓝”的强烈意象，自然地凝练出一个至纯、至简、饱含内蕴的孔子精神象征轮廓。淡雅隽永的青色，是《论语》“绘事后素”的哲学在色彩上的体现；釉质的温润如玉，象征着孔子思想中“温良恭俭让”的人格理想；而瓷面上细微的“开片”纹路，则隐喻着思想在传承中的流变、发展乃至重组。这幅作品探讨的是“文化基因”——孔子所代表的儒家核心精神已如釉色般浸润到中华文明的肌理，在不同的时代环境中生长出独特形态，但那份纯净的内核却始终不变。这是一种文化基因图谱的形象化表达。

创作的过程，本身就是我学习、理解、致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最深刻的现代方式。我不再是知识的被动接受者，而是化身时代的“转译者”与“再创者”。通过数据建模、材质模拟、意境生成等AI手段，我尝试将抽象的“仁”“礼”“和”等儒家核心理念，转化为具有强烈视觉冲击力和当下语境触达力的现代艺术语言。每一次对材料的选择、对构图的推敲、对意象的塑造，都是我对孔子精神的一次深度叩问、一次具象化的诠释练习。这绝非简单的复古模仿或炫技实验，而是将自身浸染到的文化底蕴与时代感知熔于一炉的淬炼过程。

齐鲁的山水人文是根，是对深厚底蕴的切身感知；而AI创作是果，是基于崭新认知的破土新芽。这趟考察旅程使我认识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其起点正是建立在对自身文脉系统深入且具有当代视角的理解之上。它不排斥最前沿的工具与表达，其核心在于能否找到一种直击人心、连通古今的表达方式，去激活那些沉寂在符号深处的精神能量。

当我回望孔林中那些沉默的千年古柏，再凝视眼前屏幕上流淌着仁之微光的数码圣哲，我仿佛看见了一条清晰的线索：思想的光辉，能穿透时间的镀膜；文化的血脉，终将在每一次真诚的对话与创新的实践中，奔涌向未来新的河床。而我的足迹，也将在这一路的感知、认知与再创中，继续延伸。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民进中央开明画院副院长）

《 人民政协报 》 （ 2025年11月27日 第 12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