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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山——许江艺术展”序言
仰山!
每个人的心中都怀着一种对崇山峻岭的向往,每个人的胸中都有一片往复登临、无尽攀援的远山。
巍巍中华,莅于亚洲东部的大陆板块。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苍茫茫的丛山,从世界屋脊的喜马拉雅山脉,从万山之祖的昆仑山脉,向着东部的太平洋海岸绵延生长,贯穿成这片大陆最重要的形象。这山,中华民族在此生养,构成这整片地球陆地的伟岸意象。仰山,是这一片大陆千万里延展的主干,是亿万年生长的浑茫。
无地花(油画)280×1080cm 2010年 /许 江
这延绵的万里大山,构成华夏民族生长的骨干与经纬。它的矗立,它的开合聚散,调节着高天的云雨,制定了万里山川的干湿与冷暖,规划了四季的暑寒和万物的生长,陶养着人类对大地、对天宇的无尽景仰。从华夏生民早期的集结生长,到部落民族的封禅祭祀;从诗经古乐的歌咏到楚辞九歌的吟啸;从三山五岳的传说到《山海经》的放骸的冥想;从千山万壑里的石碑到北南家山故地的筑造……仰山,从来是华夏民族的天地景象,是千古风流的心灵塑造。
中国绘画,仰观天地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从来是华夏大地人文诗性的大端。中国绘画的精神抚育着国人独特的山水情怀和心胸,跬集着千百年来东方诗人们的情往兴答,宣示着某种古远而幽茫的东方谱系的观看与感怀。中国的山水绘画从山水的游观之中,兴发出关于造化的谛视;中国的草木花鸟,在温润慈善的栖居中,意写和刻录世界的兴答。这种谛视与兴答让谛视兴答者将一生的历练与胸怀置入山水云霭、草木花鸟的聚散兴衰之中,让生命的起落、冷暖、抑扬、明暗纳入内心的世界观照,形成“心与物游”的整全的存在。“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仰山又是这种绘画精神之滥觞,是与天地独相往来的真情写照。
神仙山居图·玉灵珑(油画)138×90cm 2024年 /许 江
山水存诗意,草木寄人心。二十多年来,我以中国大地上的葵园与山水为现场,以油画、水彩和雕塑等多种表现方式,铸炼现代中国人的仰山情怀。深入葵园深处,感受葵园呼吸,放牧葵园四季,倾听来自时代深处的呼唤。我的葵园创作采撷葵园大地的苍茫气象,铸炼富于东方精神的诗意风景;又将群葵编织在层层叠叠的山壑之上,敲击出壮阔灿熳的史诗鸣响。我的挥写,我的铸炼,在葵园的最深处,凝聚起向阳花开的一代人的似水年华,镌刻那个时代的救赎理想,同时,流溢着对共和国峥嵘岁月的烽火礼赞。
近年来,我集中着眼于油画的山水创作。在江南群山的绘画中,捕捉当下天地应和的呈现,追怀逝水流风,寻访往昔经典的诗情墨意,兴发时代激情,铸炼充满东方情怀的山水之诗。所念皆山,我的山水绘画中既存中国山水全山、立山、烟山的浑茫气象,又持东方意趣的磅礴如山的挥写方式。如是,所绘渐入仰山之境。
十里银杏之一(油画)73×50cm 2024年 /许 江
今年,恰是宁波美术馆建馆二十年。此馆属宁波老码头故地,甬江经此汇流,东入大海,为两百年宁波人迎来送往的埠头。后改建美术馆,馆中所展,俱有怀远之意,正所谓“家乡的码头,游子的心头”。二十年前初建的此馆又是我国城市美术馆的早例。那江岸起伏的栈道,那隐约远播的汽笛声响,皆成城市文化的佳息。二十年过去,馆虽旧址,其命维新。图将好景,人文惠民。仰山,还是一份对甬城家山的致敬,对文化百姓的情赠,对这美术馆的如山事业的倾心献礼。
(一)念山 所念皆山
浙江,山水的故乡。
那连环叠起的山峦,伴着曲曲折折的江流,呈现出独特的山重水复的洒然风貌。七山一水两分田,山水围成田陌的怀抱,跬作浙人的衣袍。
风松图之二(油画)230×160cm 2025年 /许 江
浙江的山普遍不高,尺度均在数百米,与北山相比,难称雄奇。但浙江的山,由西向东,沿几座大山体的耸动,跬成群涌的走势,自有万山奔海的情态。富春江畔鳞次栉比的鸡笼状山体,沿曹娥江渐入新昌的叠起林峦,天台山北南纵横汇成大观的神秀华顶,让李白魂牵梦绕的天姥群壑,龙泉峡谷环抱的黄茅尖顶上的瓯江源流……千山奔涌,万壑叠起,在亚洲大陆与东海的海山相接处,托起一层层高矗的大山。山海同辉,最是浙山的壮美!
2020年,退岗、疫情,让我回返山水。绘画山水,成为我处穷渡劫的方舟。我登访雁荡、天台、富春、神仙居及东西天目诸山水。登一山,开一境;寻一地,掇一系。每入一地,遽现一系列的观看,开启一份与山与水相望相答的心境,掇就一批群化的表现。群化即视角的掇撮,积成一山一水的面面之观,以利山水挥洒的集聚与丰满。
共生会否可能(铝 雕塑)/许 江
在这种多屏并置、离断拈合的方式中,我遭遇山水风景诸般问题的追问。登高涉远,我在登临之境中饱游饫看,游目骋怀。攀援的艰辛,风雨的临对,云气的苍凉,林木的集散,俱在此时聚拢。断崖、深壑、虬木、石径凝在一起,供我辈临远眺望,眺望追远。我在怀远之境中,展开地形学的历史追怀。与古人在风景中相会,依稀如故地重游。往昔在烟灭中隐隐相闻,江山复识的咏叹涌上心头。
自然本无情,宇宙了无时间伤害的痕迹。山林之风带来古往今来诗人们共通的感受时间的模式。于是,悲慨之境悄然而至,在远山的迷宫中,风烟带来萧然,流光便是空寂,云山乍然相蔽相接,即目之所及,处处荡起回光,泛起悲歌。在这个訇然而起的转向中,我的笔触陡然回应。张彦远在千年前强调的骨法用笔,就在当下脱然显现。笔和刀御风而行,展开松紧、阴阳、虚实的研磨,风吹海立,过江飞雨,黑云翻墨,白雨跳珠,某种山水诗化的铿铿悲怀,孜孜不倦地在山水中涌现,在迷宫中豁然洞见,却又即刻退隐于某个远处。山水的兴答和绘色,让我们以身体的沉浸,以观看的诗化,浸润在充满中国意蕴的,在信仰与现实之间跋涉的“山水化”的无尽沉醉之中。
念山,所念皆山。念山之间,品味生生不息的山水经验,追访山水诗性的无尽藏。
晚风为谁而追(油画)280×720cm 2009年 /许 江
(二)燎原 燎原的现场与吟啸
十年前的那段岁月,我画了很多葵的荒原。
这荒原中有一种天苍苍、野茫茫的辽阔。天与荒原的远方有一条线,我将之称为“葵平线”。这线苍苍茫茫,却总被一些抬起的葵头遽然挑破。风划动叶芒,如若飞矢舞动。我常用小笔头和刮刀,剔划挑挫,自以为有书法般的生趣。后来,我在呼和浩特市北边的大青山,偶遇茫茫的秋葵。大青山巨大的坡面,葵园东一片,西一片,却都有百千亩之巨。因缺水,沙坡上埋着一条条墨色塑布,是为了让水在上面流淌,却让褐红色的土地仿佛有了铿然作响的骨味,或是一种刀味,从红土地上生发出来。十月的北山,已有凛冽的西风,秋葵的残叶在空中不住地舞动,如旌旗上的游缨,如燎原的火苗,荡起一派生生的野性。
在北疆干旱的草原深处,我曾经看到无际的戈壁。布满石块瓦砾的干土地上,正长着没膝的小葵。有些葵秆挺直身板,有半人多高。葵盘仿佛在呼喊。风吹过,那葵像绒毛似地蠕动。我似乎听到了葵园深处的呼唤。农人告诉我,这些无尽的葵是不收割的,它们用根系咀嚼那戈壁中的硬石,顽强地吸收可能的养料。来年春天,一把火烧了,又被耕回到土地中,再一轮地播种。就这样年复一年,靠它的坚守,靠它的身躯,戈壁渐渐得以改善。这弱小生物的使命,独自倾心向太阳,用天地之间的应和与静穆,承受和改造着这片土地。
余村竹之一(油画)80×82cm 2025年 /许 江
多年前,我曾经让朋友帮忙,留一片葵园入冬。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中,这葵园几乎迷失。当我们好不容易找见时,这葵就如一片单薄却异常坚韧的墨线,在彩色的纸上愀然萧立。葵秆直挺着,宁折勿弯,宁断不伏。他们仿佛是一群远旅者,已然枯槁,已然憔悴,却决不放下担当。我仿佛在放牧这片葵园。它们用白皑皑的寒气滋养着焦黑的躯干,默默地告别这片雪原,穿越这个冬天。
2015年的夏天,强台风袭扰东海岸,那里有一片我常往的葵园。台风后的葵园一片狼藉,众多倒伏。我说这正是我的菜。我带着铁架,如耕者一般在黎明的曦光中写生,在烈日下铺展色彩,感受葵园炽热。这些弱小的垂直生命是如何以群体的力量在那个台风肆虐的夜晚,与风狂雨骤抗争,最后用剧场般的塑体留下这片生命的废墟。它同样具有着一种燎原的力量,把深绿色的温婉改写成抗争的不屈,改写成倾覆者的碑园。
我正是在这样的一片片的葵园中感受生命的四季,倾听世界的深度呼喊。我深深呼吸,在燎原的、群体的时代命运中。
(三)共生 火的荒原在生长
在我们的生命中,总有一个往复出现的动机:重温往事。这是普鲁斯特的话语,其中包括一杯茶,一枝花,一次偶遇,散步时的疏影,夕阳下的晚钟。正是那难忘的一隅,那灵光闪现的一瞬,藏着真正的关于生命的意义。经过不断的重温和筛选,时间在此乍现,生命在此沉淀。
葵正是这种重温动机的生命载体。我在葵的身上看到所有的物体,或者说,在我的眼中,总将葵化变为所有的物体。没有什么比荒原上的葵园更令我感怀无尽。太阳移宿,葵藿倾心,某种植物的世界观,从那里发散出去,与根源、与天地、与万物的开合,相会相聚。那可以是我的日常,也可以是无尽无醒的梦回。“彼黍离离”,那葵稷的苗、穗与果实,替换着我们心中的“如摇”“如醉”“如噎”,它们相关的联系,彼此点亮,让世界的真谛刹那之间得以披露。那草木的生长诱发悲叹的情怀,诱发无尽的家园之思,诱发蔽藏的世界成为可见。
葵的最凡常的意象就是燃烧。它连接炙热的日头,让看不见的热转换成垂直的生长。我们这代人有过少有的集体辍学的少年时代,原该学习的年代却在社会上野生野长。在这种远离课本与讲堂的时期,却开始了自由的阅读。在农村最为贫陋的土地,遭遇了巴尔扎克、司汤达、伏尼契和肖洛霍夫。一种无名的自发的阅读成为精神救赎的根源。现实主义的经典和天方夜谭的神话杂糅着,让青春固有的激情燃烧。表象的疏散与内在的燃烧催生出葵的植物性的力量和意象。某种寓言式的情结,如独自倾心的救赎,在荒原中蔓生。
2009年的秋冬季,我们制作了上千个葵头与莲蓬头。在丰实的泥团上,裁上小条状的泥条,如若硕盆吐蕊。再用泥面一片片地将葵盘包裹起来,又若火舌招展。把这葵头制成铜,制成铝,经过打磨,熠熠发光。这一枝枝葵头让我想到烛火,又想到我在荒原里读过的书。把葵头插在长长的秆上,仿佛火与书在荒原上飘扬。这葵又与莲比肩并立,这生长在沙土与水泽中的垂直的生物能否共生?这火与书会否因燃烧而共生?某种荒原意象訇然生长。“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后来,我们将葵头、莲头锻成红色,苍茫茫的一片,连成火的荒原。
这火原直直地燃烧,并缓缓地升起。它的红色直立着,点亮周遭的山河与历史。正如巴什拉所曾描述的:火的垂直性,在这红的荒原上让天与地交合,烘托起一种垂直生发的氛围,以苍茫而坚强的活力把激情的冥想引向顶点。人们在那天地的内腹中感受黑暗与光明的涡流,感受生命过往的激情与悲情的交响。
此刻,在这火的荒原的顶端,共生的渴望燃起,某种伟大的遐想正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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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浙江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美术学院、宁波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油画学会、徐万茂美堉公益基金会主办的“仰山—许江艺术展”于9月29日至12月3日在宁波美术馆举办。
二十多年来,许江以中国大地上的葵园与山水为现场,以油画、水彩和雕塑等多种表现方式,铸炼现代中国人的仰山情怀。向阳而问,仰山以答,展览以“仰山”为题,分为“所念皆山”“燎原的现场与吟啸”“火的荒原在生长”三个篇章,从浙之山水、葵之剧场、葵莲共生三个场景展开许江的山水世界,构建一场贯通传统与当代、视觉与哲思的山水精神对话。
许 江
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政协书画室副主任,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教授。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中国油画学会会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曾获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浙江省“特级专家”等荣誉;并获“鲁迅艺术奖”“第二届北京双年展”佳作奖“国家教学成果奖”等奖项。
作品应邀参加“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圣保罗国际艺术双年展”“上海双年展”等国际大展。在国内外多家美术馆先后举办大型个展,其作品被多家国际美术馆收藏。倡导创办了“上海双年展”“广州三年展”“杭州·中国画双年展”、“中国油画双年展”等一系列中国最重要的国际学术平台。他一直担任“上海双年展”学术委员会主任,并策划了“影像生存—2004上海双年展”“杭州·中国画双年展”(I—VII,2010—2023年)等展览。
责任编辑:张月霞
编辑:画界 邢志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