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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与赵树理一家同住一个院

2025年12月23日 09:20  |  作者:汪东林  |  来源:人民政协网-人民政协报 分享到: 

1960年,我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被直接分配到中国作家协会,从事中国作家对外交往的外事工作。我因此结识并交往了若干位我所敬重的老一辈知名作家,农民作家赵树理就是其中之一。

我自1960年秋天至1962年底,差不多三年的时间住在赵树理的院子里,实际经历的事情不少,但只能择其要,讲几件印象深刻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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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树理在翻看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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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90年代初,本文作者汪东林(右)赴山西太原看望赵树理的夫人关连仲(中)。

机缘巧合入住小院

我被分配到中国作家协会时,王府大街64号中国文联办公大楼已建成,被分配给作协当办公用房,东总布胡同22号改成招待所和会议活动场所。由于当时的中国作协还不具备自建职工宿舍的条件,像我这样新进作协工作的大学生,便都被分配到四合院或大杂院居住。

当作协总务部门通知我和另外一个也是复旦的毕业生,需要每人各办单独的居民户口本,住进东城大佛寺西街37号赵树理居住的院落时,我们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高兴!总务科同志谈话交代说,这个院落是赵树理用自购的房子更换的,大北房五间他们自己居住,东西厢房给有家眷的作协干部住着,大北房后小院有两间12平方米的房间,紧挨着赵树理家的厨房,居住方便,你们俩都是单身小伙子,一人住一间。赵树理本人常在山西老家体验生活兼工作,这里平时只住着他的夫人和几个较小的孩子。

作为中国文学专业的毕业生,同当时许多文学爱好者一样,我们仅仅是喜欢阅读和研究赵树理的作品、举行过专题讨论、写过评论他的文章而已,从没想过能有机会见到他本人,甚至住进他的院落,与他成了邻居!这是何等的意外和惊喜!

“老关”为我们打水、领票

当我进入那12平方米的房间,发现虽然只有一张单人床、两把椅子、一个书桌、一个小衣柜、一个书架,差不多占了房间的一半面积,但摆放得很整齐。出乎我意料的是,屋里十分整洁,连水泥地面和窗户玻璃都像是刚刚擦过的。

我心想,作协机关总务科的同志真够负责的,还这么细致周到,到机关上班要当面谢谢他们。

我正整床铺时,开着的房门边传来一口标准的京味儿普通话:“您刚搬进来,需要帮忙不?”我回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个50来岁的男人,于是回答说:“谢谢啦,我东西很少,一会儿就整完。总务科的同志把房间打扫得这么干净,太认真负责了!”那男人哈哈笑出声来,说:“作协总务科两个半人,哪还有时间搞卫生。帮你搞卫生的是咱们院的女主人兼院劳动模范——赵树理同志的夫人“老关”关连仲同志。您要谢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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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照片拍摄于20世纪50年代末的天津:左一为赵二湖,左二是关连仲,左三为赵三湖,右一是赵树理的女儿赵广建。

正说着话,就听见后院西头传过来一口山西口音:“老曹,你又在同新来的大学生说啥啦?”我赶紧出门迎过去,只见一位身高一米五左右、走路姿势明显是缠足放大脚的50多岁的妇女。我上前同她握手,还没说话,后边的老曹就大声说:“这就是老关,关连仲,赵树理夫人,我们院的劳动模范。”我只回答:“我姓汪,浙江人,是刚分配到作协工作的大学生。”她就连连说:“我早知道了。你小年轻父母在几千里之外,俺的大闺女同你差不多大,现在在山西老家。你住在院里就是一家人,生活上的事不要客气。”她边说边走进我的房间,扫了一眼,便拿起我的一个空暖壶,说:“除了冬天你屋里生了取暖炉子,平时你用的热水我包了。你房子里的床铺、衣服,你就慢慢整吧!”说笑着就提着暖壶,走回离我房间有十几米远的她家后院的厨房。

老曹接着说:“我说得没错吧,老关是名副其实的院劳动模范!”

从第二天开始,我每天早上上班时把空暖壶放在房门口,下午下班时里面已经装满了开水。三年如一日,从未中断过。当时各种票证很多,凭粮本发粮票,凭副食本发食用油票、肉票等。有专人每月上门给居民发放一次,过期就得自己去粮店副食店领取。为此老关(一开始她就明确提出:称呼她为老关、称呼赵树理为老赵,不叫别的称呼)主动登门把我的各种本子都收去,月月替我代领各种票证。

尽管当时赵树理大多数时间都在山西,但老关身边还带着刚上初中的老二二湖、上小学的老三三湖,以及一个刚会走路的外孙,较一般人负担更重,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她却还常主动帮别人的忙。她一有工夫就扫院子,同住院内东西厢房的作协干部常常因此同她抢大扫帚。

不舍得买电视却舍得换房

老关不仅勤劳、乐于助人,而且生活非常朴素节俭。要知道,赵树理还是一个老革命,新中国成立后首次定级别时就是行政10级,每月收入200元整,再加上可观的稿费,算是相当富裕的人家了。20世纪60年代初,中央电视台开播才两年时间,电视机都是单位才有,一般人家是买不起的。但作家协会有点例外,凡与赵树理家一样有工资又有稿费的不少人家,都购置了黑白电视机,但赵树理家没有。是孩子们没有这个需求吗?不是。

住进院里不久,我很快同二湖、三湖两个孩子混熟了。有一次我不经意地问二湖:“我有时去作协秘书长郭小川家,看见人家家里电视机、钢琴全有,你们家怎么不买个电视机呢?”二湖迟疑了一下,说:“俺提过几次,俺爸妈都不同意买。”我因此问老关:“电视机刚时兴,作协好多有条件的都买了。你们家连小扬扬三个孩子,你自己有空也可以看着乐,为什么不买一台呢?”

“俺老赵说了。”这句话是老关的口头禅,“现在城市的孩子是蜜罐里长大的,从来没吃过苦,因此生活上要往下看,不要往上比、跟风追。电视机是稀罕物,普通老百姓家没有,我们就不要赶在前头。孩子们说了好几回了,俺没有买,就是让他们懂得这个道理,吃苦耐劳是本分,是劳动人民就得这样。”

我后悔自己的多嘴,因为我想起星期日二湖、三湖兄弟俩去公交车五站距离的北海公园划船,老关都要计算车票、门票、租船费用包括买冰棍在内一共多少钱。

但是,赵树理一家又并不是舍不得钱。此前,赵树理用小说《三里湾》的稿费再加上平时的积蓄,在东城买了一个小四合院。因为他一年至少有半年不在北京,老关住了几个月后,觉得自己一个人带几个小孩子住独院太孤单,便要求作协机关换房子住,结果找到了离作协机关较近的大佛寺西街37号。因院子比较大,东西厢房各住两家,赵家住大北房五间,我们住后院偏房。

根据赵家居住面积计算,换房子之后,作协机关还得补偿赵树理1000多元人民币。作协常催老关去领取补偿款,老关说这么大数目的钱,得等老赵回家再说。等老赵回到家里,老关把这事一说,老赵就说:“这换房子的事都是作协机关操办的。我们住得近住得好就行,这1000多块钱我们不要了,作为党费上交。明天我去作协同党组书记说去!”老关听罢没有二话,赞成!

要知道,这1000多元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难忘初见“老赵”打响鞭

1961年元旦刚过,老关兴冲冲地对我说:“俺老赵元旦前从沁水老家赶到太原,本想阳历新年回到北京,在家过了农历新年一直待到开春农忙再回沁水。这是俺老赵在北京家中每年待得最长的一段时间。可元旦在太原不知又有什么事,待住了。昨晚来电话,说再过两三天就回北京了。”

几天后的一个周日早晨,我在梦中感觉自己坐在老乡的大车上,行走在华北大平原上,老乡正“啪、啪、啪”地打着响鞭呢。待我慢慢醒了,真的听到大院里传来了有节奏的响鞭声!我立刻穿上衣服,推门出去往南走了几步,看到一个中等偏高身材的男人在教二湖打响鞭。我马上判定:这人就是我仰慕已久的赵树理同志!

二湖同我站在脸对脸的方向,立刻唤我:“汪叔叔,快过来,看我爸打响鞭。”我于是快步走过去。赵树理转过身,伸出那双粗大得与农民一样的手,紧握住我的手,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手上的老茧。

老赵长得比我从照片里看到的要老,皮肤黝黑。他操着一口比老关稍少一点山西味口音的普通话:“昨晚老关同我说了你:大学生,南方人,20岁出头。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名牌大学毕业。20多年前,我是个没有毕业的普通师范生,在我们山西老家,当时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了。”我抢着回话:“您别这么说,您是大作家!就是20年前的师范生,那时也是大知识分子了!”

这时我才发现,同院的老曹、老周、小陈,都远远站着看老赵表演响鞭呢!我立即对他说:“大家都在当观众呢,您快练几下响鞭吧!”但他还是没有刹住话头:“你是南方人,估计不会打响鞭,但一定见过吧?”我答:“见过,也是到北京以后。那是长把子的,没见过这种短把子的。”他又说:“长把子的是车把式赶大车用的,这短把子是锻炼身体的,比长把子难掌握。”他说到此,我就拉着二湖的手退到屋檐下,对二湖说:“先看你爸表演吧,这活计你一时半会儿学不会。”这时,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

老赵挥动响鞭,边打边跳。时年55岁的赵树理,像个健壮的小伙子,在有节奏的响鞭声中飞舞起来……这就是我同赵树理同志初次见面的场景。

“老赵”指点我写小说

我大学学的是文学专业,又被分配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因而做“作家梦”是顺理成章、本来就有的目标。那时除了工作、读书,我大量的业余时间都是在写作,而且什么都写。当时我已在报刊上发表过散文、杂文、诗歌,更多的是评论文章,虽然数量很少、成功率低,但还是坚持不懈地在写。

1961年国庆节,赵树理又回北京家中住了较长时间。他是小说大家,尤其擅写农村题材,从1943年发表的《小二黑结婚》到1955年出版发行的《三里湾》,再到1960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套不住的手》等,都是中国农村题材小说的顶级之作。当时,我也完成一篇数千字的以我的家乡江南农村为背景的短篇小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鼓起勇气,推开了赵树理位于大北房东侧的写作室的门。

他一看是我,就放下书本从书桌旁站起来迎我、让座,并递上绿牡丹牌的好纸烟,自己却叼着烟斗。我早就从老关和二湖那里知道他的习惯:他从来都用好纸烟待客,自己抽比较凶的土烟叶,成天烟斗不离手。我递上装在大信封里的一摞稿纸,说明来意,他笑着说:“放我桌上,有时间我就看看。”接着,他就问我平时都看些什么书、写些什么、发表了什么,我一一作答。

这时我才发现,他在看《莫里哀戏剧选集》,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脱口而出:“您也看外国作品呀?”他笑出声来,说:“小伙子,你听谁说我不看外国作品的?”我耳根都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是想当然的。您是专写农村题材的中国小说名家,看中国名著就行,用不着看外国作品。”他不客气地说:“你的看法有偏差了。文学和各种艺术一样,每个国家各有其特色和风格及传统,但都有共性。比如,我喜欢写喜剧色彩的作品,喜剧作品就有许多相通的语言特色和表现形式。莫里哀是喜剧大师,他的作品我就喜欢看,能受启发、学到东西,你说是不是?”

我无言以对,他看出我的窘况,笑着说:“不要紧的,小事一桩。小伙子,你才20出头,太阳刚刚升起,将来的路还长呢,什么都还来得及。”我不好意思地起身告辞,他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的短篇小说稿子,过几天看完再找你聊聊。”

过了几天,一个周日的下午3点,二湖便敲我的房门,说:“我爸叫你过去,他找你有事。”赵树理是个有级别无职务、不必坐班的作家。他平时参加外边活动少,来客也少,每天居家,上午看书看报,有客来访接待安排在下午,写作则在晚间和前半夜。

我走进赵树理的写作室时,他已把我的小说稿子摊在书桌上,向我招手,让我把门关上。我落座后,他把烟斗放在桌上,微笑着缓缓对我说:

你的稿子我看了两遍。我的意见会让你失望,但我上次说过,你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失败从头开始都来得及,更何况失望更比失败强、离希望更近。你的小说情节结构没有什么问题,场景描写也大体可以。看来你在农村生活过,尽管背景是江南,人物和故事都是可信的。但最重要的两点,即人物语言和人物个性的描写是不成功的。

先说人物语言,一个个都不像农村人在说话,而带着明显的学生腔。再说人物的个性刻画得千人一面,没有各自的个性特点。为什么会这样?这说明作者不熟悉农村人物,也就把握不住各类人物的性格特点。打个比方,你认识我的老伴老关有一年时间了,且天天见面,应该比较熟悉。但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我肯定比你更熟悉、更了解她。如遇到一件事,她还没有张口,我就能猜到她要说什么话,你就做不到,因为你对她还没有了解到这种程度。对小说中要塑造的人物,其性格特征也要了解越深、越熟悉,把握得越好,人物的个性就更加鲜明丰满。你小说里塑造的人物性格特征,离这个要求差距较大。

至于人物语言,也与你对农村生活中的人物原型特征不熟相关。我感觉到,你对农村人物和背景的了解,还停留在少儿时代,因为你从十二三岁开始就离开家乡农村进城读书了。因此,就小说最关键的语言和人物特征特色而言,你这篇小说得推倒重写。

赵树理讲完这段话,微笑且凝视着我。我随即回答:“谢谢您这么认真而中肯地分析评论我的小说,我都接受,我拿回去抽时间重写。”“不。”赵树理立即接过我的话头说,“我建议你先把作品收起来,三年五载后再考虑修改。因为你这个年龄,还会有各种机会接触和了解更多的人和事,不急着忙,水到渠成,只要开花,就会结果的。”我把赵树理的这番话牢牢记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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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树理(左)和老舍(中)、杨朔(右)在一起。

扛棉花被套的农民作家

第二件事发生在一天中午,我从位于王府大街64号的中国作协机关骑自行车回大佛寺西街37号大院家中,路过隆福寺街南口时碰到了老关。我立即下车,问:“您到东四人民市场买东西回来?”老关一笑,说:“你看后头是谁?”

我一扫她后头,有个大男人扛着一大包刚弹好的棉花被套,挡着脸,斜着身走路。我立刻悟到是老赵了。我马上伸手接过他右肩上的大被套,放在了我的自行车后座上。老赵转过脸对我一笑,说:“这么巧,半路碰上了你。”因为没有绳子,只好我推着车,老赵在后边扶着大被套。我趁机对他们说:“老关、老赵,上星期作协总务科的同志还关照我,再次带话给你们:老赵要出门可以打电话给司机班要车,不光是为了安全,还因为老赵血压高。这么大包的棉花套子还自己扛着,备不住就摔倒了……”

赵树理不等我把话说完,就哈哈笑出声来:“这隆福寺街到大佛寺家,也就乡下玉米地长垅几个来回,我流着大汗小半天还耪两个来回玉米地,这轻飘飘的棉花套子那算个啥?”老关也帮着:“俺老赵跟别人不一样,他就是一个农民,走点路,干点活,真算不了什么!”

第三件事是1961年和1962年两个春节,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主管文学艺术全面工作的周扬同志,登门拜访赵树理。在当时,并不是每个知名作家都能有此礼遇的。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我就知道周扬在延安和陕甘宁边区主管文学艺术领导工作时,最早便对赵树理发表于1943年的小说《小二黑结婚》进行表彰,他认为这是1942年毛主席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的成功作品之一。从那时起,周扬作为文学艺术界的主要领导,始终十分重视赵树理的文学创作,这几乎是文艺界人士皆知之事。然而也正因为此,当“文化大革命”发生,周扬被打倒后,赵树理也不断遭到批斗,并于1970年去世。

“文革”结束后,周扬被彻底平反,担任中宣部副部长、中国文联党组书记兼主席、全国政协常委兼政协文化组组长,最后于1989年病逝。对于已经辞世七八年的农民作家赵树理,相关方也在北京八宝山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在山西召开了多个追思会。而后,相继建成了多个赵树理文学馆和纪念馆,赵树理也被公认为是文学史上“山药蛋”派的创始人。

(本文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传记文学作家、高级记者,曾任全国政协委员、民盟中央委员、《人民政协报》副总编辑)

编辑:廖昕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