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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沟桥抗战记
长辛店巡礼
记者在宛平县工作毕,即登卢沟桥西行,我军此时已在桥之西端,桥头满堆沙袋。守军盘问我,我说是从北平来的,他们很兴奋。又问我:日本兵撤退了没有?我即据实告以并未撤退,且正在增援中。听了这消息之后,兵士们都感觉极愤恨。
我站在卢沟桥上浏览过一幅开朗的美景,令人眷恋:北面正浮起一片辽阔的白云,衬托着永定河岸的原野;伟大的卢沟桥也许将成为伟大的民族解放战争的发祥地了!
从卢沟桥到长辛店只有五里,该地为平汉路北段的要站,机厂、材料厂都在这里,居民有七千户,百分之七十都是平汉路上的职工,因之同时也是个工人区。
在一条街的尽头上,排列着阵亡兵士的尸体,正在被一个个的拍照抬埋。说也很巧,事变发生的那天,北平某木厂有一批订货由铁路运来,计木板四十吨。此项木板因战争阻于此,于是恰好就被军队出价买来,赶制了棺材。中国人对于保全尸体是很重视的,这次为国牺牲的健儿们,可瞑目于九泉了。军队中以四毛钱一天的工资招募了本地的老百姓做抬埋工作,老百姓都很勇于服务,军民间的感情非常融洽。休息的时候,兵士还把自己的香烟分给他们共享。
围着尸体看热闹的人中,有一个就说:“直奉战时,在长辛店打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死这样多的人啊!”又一个说:“死的那个连长他太太才十八岁,就住在这个街上,昨天看着棺材埋了之后,就坐火车回娘家去了,大概许是保定府的人。”
街头扶轮小学的童子军,打着一面小旗向各商户宣传募捐;商会特做了十几担绿豆汤,背了好些烟卷糖果,由一大排人排着队往卢沟桥去劳军。长辛店的民众都活跃起来了!
南下、北上的列车全止于此,所以长辛店反而更是热闹。一列伤兵专车正要开往保定,列车的最后一辆车,躺着守卫宛平县城的营长金振中,他的腿部被炮弹炸伤了。长辛店的“员工慰劳团”带来大批慰劳品,挨车分送给各伤兵,金营长得的东西最多,但随后又命令他的传令兵把这许多东西转送给各车里的许多同难者。
卢沟桥事件发生后,新闻界之到长辛店来者,尚以记者为第一人,故很快的这个消息就传遍全站了,因之在工作上得到各方面许多的帮助。
下午四时,赴驻军团部去访吉星文团长,他是这次战役的直接指挥官,我们会面时,他手里正拿着一个电报,同时很匆忙地对我说:“前方很紧,日本兵恐怕又有新的动作!你从北平来吗?不要回去了。”
记者辞出后再回到街上时,消息越发紧张了。一座高坡上,机关枪架在那里,路上的人多往家里跑。车站东边的商店,因为临近河边,所以也纷纷上了门。无疑的,卢沟桥又在对抗了。记者以发稿关系,又必须当日返平,但战争既又复起,卢沟桥自然不能通过,不得已乃沿永定河西岸绕道门头沟路线返平。
这条路正是我军沿河的一道防线,所以要经过好多次守军的盘问,但每次留难之后又必很客气的说几句道歉的话,表示“对不起,耽误了你的时间。”这条路很少有人走,所以我这不速之客颇易引起他们的误会;我又曾遇到一个兵,从侧面五十米远的高粱田里跑出来,并立刻做卧倒的姿势用枪口瞄准我,喊一声“站住!”我停住,告诉他我的来历和去向,他才叫我离他很远的走过去,但是他仍用枪口向着我,直到我的背影在前途中消逝之后。我感觉二十九军的兵士每一个都很可爱,他们平均年龄都很小,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正充满了天真活泼和英勇热烈的心,又何况他们都受过铁的训练,与强烈的民族意识的浇灌呢。
离长辛店十二里,至卢井村,正是下午六时,隆隆的炮声从卢沟桥方向送来,激烈的战争又在进行着了。所谓“和平”只是对方的缓兵之计,虽然我军为和平起见,已自动退至卢沟桥西岸,但是我好像有一个很坦然的心,相信二十九军绝对不会失掉自己的阵地。炮声一直把我送进了城,天色已黑,城门正要关闭了。
日总动员以后
随着日本的全国总动员之后,华北局势突转严重,平津一带无形中成了战场。宋哲元返津后和平空气虽然很浓厚,但是真正的局面还是外弛而内紧。及至宋自津返平后,卢沟桥及北平四郊又发了数度更激烈的战争。这些都是(足)以证明,卢沟桥事件不是那样简单就可解决的。
十日下午开始的二次总攻,日军仍未能得逞,反而遭了比第一次战役的更大的损失,计两次战役死伤达二百三十名之多,而我军伤亡则为一百五十余人。
二十九军在这次抗敌战争中,其悲壮热烈,实非笔墨所能形容。记得在日军二次进攻的夜里,我军有一排人守铁桥,结果全部牺牲,亦未退却一步。及后援军赶到,始将铁桥再行夺回。一个伤兵告诉我:他在那天参加夺桥的战役,他冲到日军的战壕里,把一个敌人用刺刀扎死,没有把刺刀拔出来的时候,旁边的一个敌人把他左背刺伤;他就放弃了枪,右手从背上拔出大刀,立刻把刺他的那个敌人斩去半个头,并且接连着还杀伤两个敌人。这时他腹部又受了另外一刺刀,他觉得够本了,就跳出敌人的战壕跑回来。他还说:弟兄们将敌军打败后,还拼命的追杀过去,集合号也不能把他们集合回来,结果还是官长们亲自把他们叫回来的。因为我们有命令:只死守,不进攻。但这种情形好像猎犬追赶兔子一样,是一件无法抑止的行为!伤兵们每人都有两处以上的伤,可是他们都很满足自己已经够本了。
刚愎自用的日本少壮军人对于这两度战役的败死,自然是绝不甘休。“倾巢来犯”的形势由此造成了。于是北平的西南郊已完全布满了日军,野蛮的暴戾行为发作起来。关外调来的军队,对于怎样向中国大众施逞其淫威,经验当然丰富。农民们被强迫着割平自己的庄田,不止此也,割完之后,还被活活的埋在地上,只留一个头在外边,等他们慢慢死去。至于妇女们所遭遇的命运,更不忍想象了!为什么我们不立刻动员,把这些惨无人道的野兽赶出境外呢!
经过了这样一个惨酷的“和平”阶段,从十九日夜间,日军又向卢沟桥作第三次的进攻,虽然这次战役,日军多了八辆坦克车和四辆铁甲车助战,但是结果都与前两次相同,只不过是战况较前更剧烈而已。二十日的早晨,北平有个谣言,说日方提出最后条件,限宋哲元正午答复;但是当日下午二时半起,日军又向卢沟桥施行第四次的炮轰。前三次的战争,都是在夜间,独此次是在白天。迄下午五时,炮火暂停,但七时许又开始,直轰到天黑才止。七百多个炮弹落在宛平县城内,一切房屋全部被毁,居民死伤遍地。长辛店方面也落下炮弹九个,战况之烈可以想象。但是我军阵地仍然毫无变化,当时北平曾盛传卢沟桥已失落日军手中,但我确信卢沟桥决不能失守,理由就是二十九军绝不会败于日本,昨日如是,今日如是,明天当仍然如是。
战争空气由于这次的炮火变得突然紧张,大概全国的民众都确信一个全面抗战将要开始了吧,美国几家著名电影公司的新闻摄影员,中央电影厂的技师以及国内的几位著名记者都纷纷赶到北方来,然而局势反趋沉寂下去。现在,平汉路的客车已经通到北平来,据说一切均已和平解决,双方同时将军队撤回至相当地点了,今晨——廿三日,我军已有三列兵车自北平开往涿县,而日军则只将占据铁道之军队撤退一里许,并且山海关方面还有无数日兵继续的开往天津,不知所谓“和平”之内幕究竟如何?
也许这篇通信到读者目中时,更严重的局势又已经展开着了,因为我实在没有法子相信;同时全中国的民众也都没有法子相信:这次事件又和过去一样造成万分耻辱的结果。假若忠勇抗战的二十九军从北平撤退了,而这样大量的日军被容许长驻在华北,那么华北不是就等于伪满和冀东一样了吗?
(本文原载《世界知识》1937年第6卷,即将收录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解读方大曾》,照片选自新世界出版社出版的《方大曾:消失与重现》,如有转载,请征求该书原作者同意。)
编辑:曾珂
关键词:卢沟桥 卢沟桥抗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