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人物·生活>集·言论集·言论

王安忆:来自经验的写作

2015年09月10日 10:33 | 来源:光明日报
分享到: 

王安忆 1954年出生江苏南京,现代作家、文学家、中国作协副主席、复旦大学教授

王安忆 1954年出生江苏南京,现代作家、文学家、中国作协副主席、复旦大学教授

 

  主持词

  李相银(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院长、教授):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天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了中国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上海市作协主席王安忆来到淮阴师范学院,成为演讲嘉宾。王安忆是中国当代最具影响力也是最知名的作家之一,从1980年代的《小鲍庄》,到1990年代的《长恨歌》,再到新世纪的《启蒙时代》、《天香》,几乎是每一个历史阶段都奉献出了非常重要的作品。她不仅给我们创造了非常宝贵的文学财富,而且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绕不过去的标识。今天我们邀请她来给我们分享她的写作经验和文学观念。

 

res02_attpic_brief

 

  插队·苦闷·写作

 

  “我与写作”这个题目很大,可以谈的内容有很多,今天我主要想谈两点。第一点是我的经验与写作,第二点是我的写作经验。

 

  关于“我的经验与写作”,我想谈谈我个人的经历。当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初中毕业就去农村插队了。那时我只有16岁,去了安徽淮北,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庄。那里只有我一个知识青年,我住在村中农人的家里,在那儿生活,感觉非常苦闷。一方面是因为远离家乡,一方面是生活不适应,还有就是对前途完全没有信心,看不到一点希望。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的母亲开始跟我通信。她也是一个作家,同学们在中学课本可能会读到她的小说《百合花》。我母亲当时自己的处境也不好,已经“靠边”,根本不能从事文学工作,对文学也已经没有信心。看到我那么小,独自在村庄,又没有办法照顾我,她就只能跟我通信。我们之间的通信非常之多。那时的通讯没有现在这么快捷,一封信在路上可能会走四天、五天,都说不准。我常常是一封信写出以后没有等到回信就开始写第二封,我母亲也是这样,所以我们通信非常频繁。

 

  我母亲怎么安慰我呢?她没有办法安慰,就给我提了一个建议。她这个建议让我在日后的生活中越来越体会到这里面的用心。她说:你现在不妨把你的生活,你的经验,你所看到听到经历到的,你周围的农人、小伙伴们发生的事情等等,都把它们记录下来,将来也许会有用。但是当一个人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就觉得你们所有的建议对我来说都是无用的。

 

  我的父母其实从未指望我成为一个作家。在60年代当作家是很不安全的,尤其我的父亲还是“右派”,所以他们希望我们不要从事任何与意识形态、与艺术有关系的工作。我个人觉得,我母亲这个建议里面不会包含了考虑到我将来会不会成为一个作家。因为即便当时我母亲已经是一个作家的情况下都不能再做作家,更何况我一个小孩子,连初中都没有读完,怎么可能做作家呢?我一点都不以为她这个建议是和我将来成为一个作家有关系。所以我根本没有按照母亲的建议去做,去记录一些什么。当时我日记里充满的完全就是我的苦恼。当我现在看到一些中学、大学的孩子,他们在网上写作常常会写自己的心情的时候,就会想到那个时代。其实生活中有很多事情发生,但是我却完全注意不到,完全被自己的苦闷给抓住了。我只写自己的心情。现在回头看当时的心情,就只有两个字——苦闷,连一点快乐都没有,很单调。后来当我成为一个所谓的作家,上海作家协会搞了一个王安忆小说研讨会。那时候的研讨会十分严肃而且诚恳,当时我都不在上海,而这个研讨会还是如期召开了。上海作家陈村在会上发言第一句话就说今天我们缺席审判王安忆。

 

  过了若干年,我母亲去世以后,在整理她遗物的时候,发现母亲在当时研讨会上的发言被整理成文,在一个内部杂志上发表了。我看到母亲当时的发言,其中提到了我在插队落户时给她写的信。我已经完全想不起当时信上的内容。我母亲发言中提到了我信中所写的我在农村里的生活。比如有一封信说,春天到了,别人家房梁上的燕巢都来燕子了,而我的还空着。村庄里的农人有一种传统,觉得如果这家人的燕子窝没有燕子回来的话,这家人一定是有问题的。所以我就非常期待燕子来,等到有一天燕子来了,我就在信中告诉母亲,今天我的燕子飞回来了。我母亲记得很清楚,而我已经忘记了。还有一封信上,我告诉母亲我和一个蚌埠来的知青一起用板车拉粮食进城,我们一个掌车一个拉纤。在路上当我在拉的时候,这个男知青很调皮地在后面喊赶小牛的号子。我母亲说她眼前就出现了画面。再有一封信,写的是村庄里两户人家吵架,持续了好多天。他们出工的时候是不吵的,而一放工就开始吵,就像余兴节目,全村人都去看。我把这个过程写信告诉了我的母亲。

 

  看到母亲对我当时记录下的事情那么有兴趣,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感动,可我当时对这些客观事情的发生完全没兴趣去关心,也没有什么热情,都完全遗忘掉了。我想这挺可惜的。如果当时我听我母亲的话,把当时在农村的日日夜夜都做些记录,那我今天写作的时候就会有很多材料。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母亲可能是暗暗地期望我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作家,所以她说我在农村所有的经验会有用。我想母亲说的“有用”是不是指有助于让我成为一个作家?但是又觉得不像。因为母亲对我成为一个作家实在是不抱热情的。只是后来看到我别无所长,在80年代我能够从事写作而且不断地发表,没有受到太大的挫折,也就默认了。但是她从来没有口头上说过让我成为作家。所以我还是觉得我母亲当时对我的建议里面还有别的用心。这种用心到今天,我又有一个新发现。其实我母亲讲的是,你那么苦闷,你的青春那么荒芜,看不到任何希望,不如去看点什么写点什么,至少每一天的生活会有一点乐趣,能帮你度过眼下的日子。我现在越来越体会到了母亲的良苦用心。

 

  再回到“我的经验与写作”。在我最初的写作里面,经验是占了很大的一部分。我觉得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是很贪婪的,似乎是张开了所有的感官,每一个毛孔都在不断地吸收经验,像海绵吸水一样,把自己注得非常饱满。这个时候写作就是把吸入的东西慢慢地释放出来,让它流淌出来。我最初的写作说宣泄也罢、描写也罢,其实就是在释放自己的经验。

 

  最初的时候,我的小说里面有一个人物叫作“雯雯”。当时上海有一个工人评论家程德培,写了一篇评论文章,题目就叫《雯雯的情绪天地》,这是第一篇评论我的创作的文章。“雯雯”是在我的短篇小说里出现好多次的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的年龄、经历在某些地方和我都非常吻合。后来我又写了一个长篇也是我第一部长篇,以她为主人公,但是不完全按照我自己生活的轨迹,而是在某一个地方我和她有了分歧、分道扬镳,也意味着从此告别这个人物。我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正在流行。在这种激烈的文学思潮中,雯雯的形象偏离开主流,和整个大时代的声音都不太符合,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显得很清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和喜欢。

 

  我现在想想这个女孩子之所以会得到大家的喜爱,可能就是因为她非常日常化,就像我们现在说的邻家女孩,她没有远大的英雄理想,很普通,但是她却有自己的追求。她的追求非常的单纯,天真,但是在那个时候,在整个宏大叙事里面却带来了新鲜的空气。这可以说是我的成名阶段,人们忽然知道有个王安忆,和王安忆联系在一起的就是雯雯。其实这个阶段是非常短的,大概有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时间我写了很多短篇,大多关于雯雯。

 

  似乎一开始,我在文学里面的位置就是与主流偏离一点。虽然我的身份是知青,但是在知青文学中我又是很难纳入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我也没有太多介入。在这里我要提到一个前辈作家,就是张洁,当时,她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小小的文章,这篇文章有人把它归入小说,有人认为这是篇散文,这篇文章叫《拾麦穗》。写了一个小姑娘,也许是张洁自己,到了收麦子的季节就去拾麦穗,然后和一个卖灶糖的货郎去换灶糖。这就是一个馋嘴的小姑娘,十分盼望老货郎来,就像等待情人一样,等待这个卖灶糖的老头来。我不是一个文学意识自觉性很强的人,张洁的这篇文章给了我很大的触动。我发现我是可以写作的,这样的情节、情绪我有很多很多的。如果不是张洁做榜样,我都不晓得该把我的情绪和经验纳入到哪一个文学规范里去。因为那个时代文学总是要求一个既定的主题,这个主题必须是与社会共识有关系,而我的经验很难纳入到任何一个主题的范畴里边去。而《拾麦穗》这篇小文章忽然之间让我心里打开一扇门,让我认识到可以写这样的一种不需要命名的东西,而且这样的东西我有很多。“雯雯”的故事和这篇小说的影响是有很大关系的。在那个时候,文学的运动都是很激烈、很汹涌的,都有非常响亮的口号,在这些口号里边我很难找到归属。但就是这篇小东西让我有了归属。

 

  但接下去问题就来了。因为经验是很有限的,是不够用的,我很快就把属于雯雯的故事都写完了。接下去该写什么呢?这个人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很简单,很浅薄,和我个人非常像的地方就是我们的经验都是非常局部的。我们所经历的事情都已经写完了,我还能继续写什么呢?即便后来又写了一个和知青文学有点关系的小说,《本次列车终点》。那个时候那种愤怒地控诉的知青文学已经走过去一大截了,所以我只能算赶上末班车。知青都已经回城了,从历史的大潮走入日常生活。我只是续写一个知青文学的尾巴,写知青回到城市以后所面临的困惑。这种书写始终没有跳出自己的经验。所以我最初的写作很被自己的经验缠绕,哪怕这些经验不是直接的,只是心理的经验,我还是被它缠绕。

 

编辑:邢贺扬

1 2

关键词:王安忆 写作 插队 小说 经验

更多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