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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捷生:去成都看红军哥哥
贺满姑
我为什么叫他四哥?他为什么7岁参加红军,9岁参加长征?这诸多的疑问,我知道,我必须做交代了。
是这样:他是我父亲的亲妹妹、我壮烈牺牲的小姑贺满姑的儿子。相信湘西的人都听说过,当年在我们的故乡桑植洪家关,面对各种各样的黑势力、恶势力,不仅我父亲贺龙,而且在他之前和之后的整个贺氏家族,有一个算一个,都充满血性,疾恶如仇,与黑暗统治不共戴天,从不怕赶尽杀绝,亡命天涯。比父亲小12岁的贺满姑当然也是这样一个人。我父亲跟定共产党,在南昌发动八一起义后,为防止反动派疯狂报复,她跟着比她还强势的我大姑贺英,取出北伐时我父亲从武汉捎给他们的枪,上了桑植鱼鳞寨。
我父亲1927年冬天又一次回到湘西拉队伍,她们帮着他征兵筹粮、看家护院,俨然把父亲创建的红四军当成子弟兵。可她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丈夫向生辉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凡事都由她出面并担当。她的两个大些的儿子向楚生、向楚明,早年被我父亲送到上海保护起来,后来回到湘西当了红军。家里还有三个较小的,三儿子向楚才只有5岁,四儿子向楚汉只有3岁,五女儿生下来8个月,名字还没有取,家人叫她“门丫头”。上了鱼鳞寨后,她把三个孩子变换着交给不同村落的亲友看管,时常下山来看他们,和他们同床共枕地住几天,尽一个母亲的职责。
1928年5月,我父亲率领部队在石首、监利一带作战,面对白军的猖狂反扑,贺满姑带着三个孩子转移到邻县永顺周家峪一个叫段家台的村子里,被桃子溪团防头子张恒如打听到了,立刻派兵包围他们藏身的地方。经过激烈抵抗,双手挥枪的贺满姑子弹打光了,连同3个孩子一起被抓走了。团防把她和3个孩子押回桑植,交给了驻桑植省军处置。被我父亲和贺家人逼得急红了眼的敌人,不放过这个炫耀功绩的机会,一面大肆宣扬逮住了共匪头子贺龙的亲妹妹,一面用尽酷刑,逼迫贺满姑引诱大姐贺英带领队伍下山。满姑宁死不屈,在3个孩子被贺英通过堂嫂陈桂如用重金赎出去后,不惜上了断头台。
贺满姑死得很惨,是被凌迟处死的,这种死法当时早已绝迹了。那年9月19日,敌人在桑植城外的校场坪埋下一根木桩,横绑两道木杠,强行剥去贺满姑的衣服,分开四肢,将她赤身露体地绑在木桩上。刽子手用锋利的尖刀,先割下她的乳头,再一刀一刀剜她乳房上的肉。用了两百多刀,割掉她两个乳房。接着从她的脚脖处开始往上割,一刀一刀把身上的肉割下来。腿部的肉割完了,剐她胳膊上的肉,每处都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再接着用最下流的手段,将尖刀捅入她的下体,拉出她的肠子和内脏。受尽折磨的满姑疼得嘴唇都咬烂了,到最后才咽气。后来,敌人砍下她的头颅,在城门上挂了30天。
桑植县档案馆至今保存着贺满姑被凌迟的照片,其中一幅定格在她的双乳和大腿上的肌肉被割去后的瞬间,惨不忍睹。我在电脑上查阅资料,无意中发现有人把这张照片放在网上,不信你去百度一下。
“四痞子”
贺满姑牺牲后,贺英接回她的3个孩子,把最结实又最淘气的向楚汉放在自己身边。贺英没有后代,3岁的贺楚汉在失去母亲的怀抱后,投入大姨的怀抱,失声叫她妈妈,被贺英紧紧搂在怀里。
向楚汉就是几十年后坐在我面前的向轩,我没问过他什么时候改的名字,为什么改名字。可我知道,他还在满姑肚子里的时候,就随母亲打游击,风餐露宿,出生入死;3岁时,敢抽出母亲腰里荷枪实弹的枪,由满姑手把着手射击。因为在满姑4个儿子中,他最小,所以我们叫他四哥;又因为他小时候胆大过人,调皮捣蛋,常有出格行为,湖南人又爱又恨地称这种孩子为痞子。几年后,他来到我父亲身边,我父亲觉得叫他的大名太生分了,随口叫他“四痞子”。
1933年,是湘鄂西斗争最残酷的年份。我父亲创建的红四军,在夏曦到来后的肃反中大伤元气,同时遭到敌人重重围困,被迫撤出湘鄂西,退到黔东南印江、沿河一带,重新开辟根据地。部队的番号也一改再改。父亲的部队离开后,大姑贺英的游击队也转移到湖北鹤峰太平镇一带的深山里。5月6日拂晓,在太平镇洞柘湾,因当地农会出了叛徒,游击队营地突然被敌人包围了,贺英和我二姑贺戊妹,贺戊妹的女儿肖盈盈、儿子萧庆云、女婿廖汉生,还有7岁的向轩等亲人,都被包围在其中。敌人发现贺英的身影,无数支枪对着她和向轩住着的屋子猛烈射击,子弹像瓢泼大雨,密不透风。
贺英多年带兵,是名震湘西的神枪手,双手出枪比贺满姑还快。她以窗台为掩体,掩护队员们突围,敌人久久攻不进那栋房子。战斗到弹尽粮绝,贺英腿部中一枪,腹部中两枪,因为其中一颗是炸子,把她的下腹部炸得血肉横飞,鲜血奔涌。贺英自知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敌人扑上来之前,忍痛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破烂的肚子里,然后解下长年系在腰里的小包袱,递给向楚汉,里面有两个戒指,五块银元,一把小手枪,让他翻过后窗,从后山的小路追赶廖汉生、萧庆云等游击队大哥哥、大姐姐。7岁的孩子意识到失去了妈妈,又要失去大姨,边跑边哭,贺英冲着他的背影喊:四佬,莫哭,快去找红军,找你大舅……
这天大姑贺英牺牲了,二姑贺戊妹因打摆子,脚下无力,跑不动,也被敌人追上杀害了,他们割下两姐妹的脑袋,挂在桑植城门示众。
现在的孩子不可想象,长到7岁的向轩,已经看到了如此血腥和惨烈的杀戮,经历了如此悲壮的生离死别。从洞柘湾血光迸溅中逃出来那个日子,从此成了四哥履历上参加革命的日子。
现在的孩子同样不可想象,一个7岁的孩子从枪林弹雨中跑出来,伤痕累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枪伤还是沿路跌跌爬爬的摔伤,但最终,他真找到了他的大舅、我的父亲贺龙,是在贵州边地的大山里找到的,而且我父亲居无定所,不是在战斗就是在跋涉中。
打开地图看看吧,从湖北鹤峰到黔东,中间隔着好几个县,那得翻过多少山,涉过多少水!
妹妹贺满姑的死让我父亲贺龙痛心疾首,现在大姐贺英、二姐贺戊妹又战死了,他只能仰天长叹。但他选择了共产党,并成了共产党领导下的一方红军的统帅,只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咽下这枚难以下咽的苦果。此时,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大姐贺英、二姐贺戊妹和妹妹贺满姑留下的向轩,一个又淘又倔、当时只有7岁的孩子,放在司令部警卫连,做身边的一个勤务兵。父亲想,他的亲人被反动派杀得太多了,决不能让他们把孩子斩草除根。当时还叫向楚汉的向轩不听话,他决定亲自管教他,不然对不起3个牺牲的亲姐妹。
向轩最崇拜我父亲,也最怕我父亲。到了我父亲身边,加上部队纪律的约束,他开始慢慢学习做一个红军战士。1934年10月,我父亲率领几天后由红三军改编的红二军团,在贵州印江县的木黄镇与萧克率领的红六军团胜利会师,之后,带领这支由中央决定改番号为红二、六军团的部队,杀回湘西,展开中革军委在长征路上为他们命名的“湘西攻势”。
就在这年冬天,红军在战斗中活捉了五年前围捕贺满姑和3个孩子的桃子溪团防队队长张恒如,我父亲派日后成为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廖汉生,还有萧庆云和担任勤务兵的向轩,将其押回军部。3个人走到半途,想到张恒如是杀害向轩母亲贺满姑的第一凶手,说是报仇雪恨,把他推到路边,将他杀了。
那年,向轩才8岁。
编辑:邢贺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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